<>我花了十来分钟吃完早餐,然后将碟子清洗干净。这个过程中,我的大脑也没闲着,一直在琢磨眼前这条裙子。
陌生的款式,独立的领标,特别的命名,这条裙子不是知念淑希门店统一在售的成衣,而是提供私人服务,更为精致昂贵的高级定制。
寻己之名。这条有名字的裙子原本是属于谁的?我不由思忖起来,但理智很快打败好奇心,我不能一直穿着身上这套睡衣等待藤泽优一回家,我早已买好新干线的车票,今天下午必须回京都。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返回卧室,昨晚借用藤泽优一的充电器,一晚上时间,手机已经充好满电。开机立刻弹出藤泽由羽给我发的数十条短信,我无心查看,只寻着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正是上午十点整。
是时候该离开了,稍作迟疑,我还是换上了藤泽优一准备的裙子。我少有这样少女感的衣物,倒是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心中一动,我将腰带用作发带随意挽了个发型。
我收拾好餐厅,手洗了自己换下的睡衣。藤泽优一的公寓一应俱全,却唯独少了洗衣机和晾晒衣服的地方,大概是因为他平时没有自己清洗衣物的习惯。我找来绳子,在宽敞的露天阳台上搭成简易的晾晒杆,又在厨房的储物柜里找到两只食物袋用的夹子,将睡衣稳稳晒好。
我做完这些,坐在餐桌前,用便利贴给藤泽优一写留言。我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一个简单的留言,踌躇许久,迟迟没有下笔。
怎么措辞才算好?
先要说谢谢您……不行,敬语太生疏。那就……
我动笔写下。
谢谢你昨晚的留宿,谢谢你做的早餐,三明治很美味,牛奶也很好喝。
然后呢?我想了想,继续写。
我将睡衣洗干净了,为了晾晒翻找了储物柜里的工具。阳台上阳光充足,正适合晾晒。
一张便利贴不知不觉已写满字。
我停笔,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半晌,将眼前写好的纸撕下,捏成团扔进垃圾桶。
又提笔另写一张,这次没有迟疑。
我将便利贴撕下,贴在餐桌上,和充电器并列放着。然后起身将餐椅推回原位打算离开,走到门口却发现脱下的木屐并不在。昨晚下山前,藤泽优一重新编了结绳,结绳总算没有再断开,继续穿是没问题的,可现在看来……
意识到什么,我返回餐厅,拿起装裙子的大盒子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盒子里有一处凸槽,我将它按下,只见隔板翻开,底下另有一层,竟是放着一双鞋。
一双方头平底鞋,杏粉色鞋面上,银线绣着樱花暗纹,杏粉色的缎带穿梭其间,绑起来会是一个漂亮的芭蕾舞鞋结。
心里忍不住发出惊叹。
裙子都已经穿上,我没有再犹豫,将鞋子穿上,鞋子刚好合脚,仿佛量身而制,柔软而轻巧。
走出公寓,热风迎面吹来。我找了处树荫坐下,打开地图定位搜索回酒店的交通方法。搜索结果很快出来,手机却响起来电铃声,是单沐郗。
我心里有数,按下接通键。
“在哪儿呀?”单沐郗慵懒的声音传过来。
“外面。”
“报地址,我来接你。”我听到那头响起关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
“我发你手机上。”我屈服了。
将近半小时过去,我热得奄奄一息之际,一台蓝色雪佛兰停在我跟前。副驾驶座车窗摇下,露出单沐郗阴沉却又美艳的一张脸。
我打开后座的车门,却不料上面堆满了形色各异的礼盒。
“我是你司机么?”单沐郗神色不郁,语气也全不像平时那样柔和,有些恶狠狠的,“坐前面来!”
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他并不是这个生气的样子,不知是谁惹了他。我很少见他生气,多半时候也是因为……但不管怎么说,他生气的时候有生气的好处,总好过平时油腔媚调的难以对付。
天气热得很,我麻利的坐上副驾驶,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单沐郗一踩油门车便飙了出去。我好不容易系上安全带,他飙了会儿车速,终是平静下来,车速也平缓了。
“大热天跑这么远干什么?”我目视前方,却能听见他的食指敲打在方向盘上的声音。不想理他,我闭目养神。
“说话。”意料之外,他伸过手来朝我头顶敲了一把。
我吃痛,捂着头,却是好声好气的:“单先生火气这么重,我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惹你生气了。”
“呵,还有谁有这个本事一句话惹得我生气?”
我了然。只说:“她又惹你了?”
“没完没了。”他敲打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敲出带着烦躁的急促声响。
踌躇半晌,我默默地说:“那也是你乐意。”
方向盘上的敲击停下来,那双手带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单沐郗顿了顿,笑出声来,却是愉悦的:“是啊,是我乐意。”
他气消了,又开始拿我打趣了,语调是一贯的调侃:“看来还是京都的水土养人啊,你也终于有点十多岁的样子了。”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说吧,小姑娘就该穿这种粉嫩的颜色。”
我不置可否,并不想理会他。
藤泽优一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当时的我,面对着说出这样话语的他,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不,何止是当时,和他相处的每一刻,我总是这样紧张。在他面前,我永远不懂得察言观色,无法像对待秦川他们一样应对他的所言所行,更做不到像面对单沐郗这样直接不予理会。
因为我看不透他。那样温和的藤泽优一,在我看来是不可捉摸。
究竟,是我爱他爱到极致,所以才不知所措,还是他过于深不可测,看似漫不经心的表面,掩盖着他人无法看穿的本质?
我不知道。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过来了?”愣神的时候单沐郗说。
“发展业务。”
“我在这边只有一个业务,你不是知道吗?”正逢红灯,他侧头朝我眨眨眼睛,竟然一派天真。
我觉得胸腔里堵着一股气,堵得生疼,却又无处发泄。
忍耐。苏苏。
“去哪里?”
“吃个饭,回头送你去车站。”
“行李还在酒店。”
“吃完饭再去。”绿灯通行,他发车,转弯,然后靠边停车。
车停在一家料理亭前,没有招牌,白色门帘上写着汉字的“水”。单沐郗掀帘而入,我跟上去。听到服务生热情招待着:“欢迎光临!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单沐郗说着一口关西腔。
“今天的包间已经客满了,请问您介意在大堂用餐吗?”
单沐郗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对服务生说:“行。”
“我明白了,两位客人这边请。”
入座,立即有服务生上了茶水,另一名服务生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本菜单。我捧起茶杯,见是大麦茶,又放下。
“喝不喝抹茶?”单沐郗捧着菜单,随意翻阅着。
“我喝白开就行。”
单沐郗对服务生说:“请把茶换成白水,谢谢。”服务生手脚麻利的把大麦茶端走,又端上两杯白水。
单沐郗朝我看过来:“吃什么?”
“随便。”我说。
“苏苏。”单沐郗单手合上菜单,右手把玩着玻璃杯,勾唇笑着,“和我吃顿饭而已,这么不自在?”我捧着水杯不说话,他接着说下去,“这让我怎么好接着问你,这几个月做成什么事没有?”
我心里抽着气,觉得头疼。
我放下杯子,对一旁的服务生说:“麻烦上店里的招牌菜,都要,两人份。”
服务生怔了怔,看向单沐郗。单沐郗单手托腮,一双笑眼对上服务生的视线:“就按她说的来。”
服务生双眼发光,捧着心离开了。
一顿饭在单沐郗诡异的笑容中结束,之后,我去酒店去了行李,他将我送到大阪车站。
谢天谢地,这期间单沐郗什么也没提。
“谢谢。”我从他手里接过行李,见他没打算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我走了。”
“苏苏。”果然,他还是叫住我。
我忐忑地回头。
车站人来人往,和我们擦肩而过,偶而朝我们投来探寻的目光。他没有说话,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倍感折磨。
蓦地,他开口:“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好。”
我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你逗我。”
“是啊。”他的狭长双眼笑成弯月。
无话可说。我果断转身,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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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一天,我病了。
我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生病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我并没有把这次生病放在心上。我在便利店买了一个便宜的保温瓶和一包一次性口罩,然后在保温瓶里蓄上温热的白开水,戴着口罩去历史院系的教学楼。给学院历史系的佐佐木教授整理研究资料,是我这学期得到的临时兼职。
佐佐木教授是同系的小林教授的妻子,曾作为小林教授学生的她,婚后仍保留着旧性。教授夫妇研究中国古代历史,早年曾随考古队去过不少古墓现场。佐佐木教授手里几个研究生跟随小林教授实地考察,一时找不到帮手,便托学生中心找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帮忙。
我到的准时,资料室里却已到满了来帮忙的学生,我在心里暗自决定下次一定要早点到。
佐佐木教授是位顶精致的女性,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梳着复古的发髻,用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搭配她各式昂贵的和服。
我从她手里接过一本资料,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将上面的文字输入电脑。我好久没见过这么密集的汉字,没过多久只觉恍恍惚惚,眼前的方块字一大一小变着形。我压着口罩咳嗽,又灌了几口温开水,强打精神。
手却无力,一个不稳,新买的保温瓶脱手,滚向堆着纸质资料的地面。
不好!我心下一惊,扑过去抢救,眼前一黑,扎扎实实摔倒在地。
“还好这瓶子自己停住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啊,吓死我了。这谁的啊?”
我闭着眼缓了缓,忙道歉:“抱歉。抱歉,瓶子是我的。”
“苏苏同学,”佐佐木教授突然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眼前能看见东西了,我迟缓地抬起头:“抱歉,教授,我只是有些咳嗽。”
“眼睛都是红的,年轻也不能硬撑啊。”她走过来,手放在我额头上,“啊呀,这么烫。”
“真发烧了?要不要买个退烧贴?”有个叫江橙的女生说。
“输液吧,好得快些。”
另一只手伸过来,叫林一的学生说:“高烧。我家医院最近,我带她过去。”
“那就拜托你了,林一同学。”
“教授,我会尽快回来。”
我使不上力气,话也说不出来,迷迷糊糊间被人背在背上,在烈日中奔跑。昏昏沉沉,我靠着那人被汗润湿的背脊,索性闭上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冷气吹得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才发现到了一家医院,那人将我放在诊室的椅子上。
“又争当热血青年?”对面的女医生说着中文。
“文清姐,你看看。”
“很难受吧,我先帮你量个体温。”女医生轻声说着日语,将电子体温计放在我额头,触感清凉,只听“滴”的一声,她说道,“呀,39度5。”
她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又问:“怎么感冒的,还有印象吗?”
被那阵冷风吹回了些神志,我半睁着眼睛。
“……淋了雨。”
“多久前的事了?”
多久了?我想了想,脑海里犹如浆糊一般,那团浆糊打着旋,一圈一圈,从哪里来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扰乱着我的思绪。
真难受啊。
“能说说都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皱着眉,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好像有点咳嗽。”一个男生的声音。
“好了,林一,去叫小韩准备做皮下测试。”
“就这样?”
“人都烧糊涂了,还问什么?去吧,我配药。”
我稀里糊涂听着耳边的声音。输液,那就输液好了。我闭着眼睛想。可闭着眼睛也不舒服,耳边的声音还在反反复复叫嚣着……
很久之后,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坐在一张特制的软椅上,手上挂着输液线,目光顺线而上,连接输液线的药瓶已经输完了半瓶。
“好些了没?”有人问。我回头,是那个送我来的学生,他一直陪着我。
“嗯。”我已清醒许多,虽有些耳鸣,但不必对他说。我感激道:“谢谢你,非常谢谢。”
“不用了,都是同胞。”他起身,递给我一瓶水,“我回教授那里。”
“好。”我想说要他替我向佐佐木教授道歉,却又没有开口。
“教授会理解的。你好好养病,别勉强,病号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是了,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去了也只会添乱。
我礼貌的笑了笑:“你注意安全。”
“好的,再见。”
我目送他起身,推开身边不远的玻璃门走远。身体有点僵硬,我抱着水瓶,换了个坐姿。
这是一间输液室,空调维持着舒适的温度。输液室里人不多,不算*静,声音传来都是低分贝。
有时是按服务铃的声音,然后护士进来换药。有时是那对情侣。男孩子在输液,女孩子捧着一袋薯片坐在旁边看漫画,两人头碰着头,大咧咧在输液室分享着薯片,偶尔交谈着剧情。有时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带着一只初音未来的口罩,小小只,咳嗽的时候整个身体都颤动,她的母亲在旁边红着眼柔声哄她。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侧身靠着靠椅,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小院,一株高大的梧桐树,风时大时小,卷落无数叶片,在地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他们成双结对,只有我独自一人。
孤独和难过侵蚀着我。我望着那落叶,在心底叹气,借着感冒的敏感,在脑海中胡思乱想。
那一天在山中神社寻人,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不敢向神明表达诉求。可现在,心里的那个名字,和耳边的叫嚣交织在一起,渐渐明晰。
藤泽优一。藤泽优一。藤泽优一。
一声,一声,又一声。
一声高过一声。
我想见到他。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
窗外刮起一阵狂风,落叶缭乱,我看迷了眼,只得闭了会儿双眼,再睁眼,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西装挂在臂弯,穿着白衬衣,拄着手杖的男人。
他停在我跟前,隔着玻璃,身影和我的重叠在一起。
藤泽优一。
他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