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龙也明白年青君王之意,收敛周身气血,沉默的坐在长案之后,虽升为太师,心中极不是滋味。
他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对他,连和他声气相通的公孙贾、杜挚也如法炮制。
将他们手中的实权拿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此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话,今日则已经完全清楚,就是准备全部转移给卫鞅!
甘龙以他久经沧桑的敏锐嗅觉,已经完全看准了这一点,绝然不相信卫鞅永远都是客卿,果然今日官拜左庶长,统摄秦国大政。
这使甘龙感到了一种悲凉,一种被抛弃了的屈辱。因为这种升迁贬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就其本心而论,如果国君与他真诚商议,他就告老辞官又有何妨?
再说变法大计,他竟然丝毫不知,难道国君就认定他不拥戴变法?甘龙虽是儒家,然也是秦国老臣,岂有不希望秦国强大之理?
这一点给甘龙的刺激比前一点更甚。一个什么实权都没有的太师,再加上什么大政决策都不能事先预闻,岂非真正的做了摆设?
虽然悲凉,虽然屈辱,但是甘龙毕竟久经沉浮,老到之极。他心中明白,强风乍起,若迎头而上,必然会被彻底吞没。
这时候,长草偃伏是避免身败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则,又不能一副冷漠状,将内心不满显露出来,要有度,该说话时仍然要说话,对自己的升迁贬黜浑然无觉,方为上乘。眼见无人讲话,甘龙觉得对他这个万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议的太师正是机会。
“左庶长,先言弊有其三,已知其一,不知其余两弊,还请宣明可否?”甘龙抬头望了眼君上,面带微笑的向卫鞅拱手!
甘龙将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气氛。秦孝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卫鞅便向全场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
卫鞅眼睛幽幽的看着。而后目光中多了份凌,只要够强,就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身份,地位,金钱,美人,只要你够强,一切都唾手可得。
刑不上大夫,只要你足够强大,法对你来说就是一张空文。
旧制不改变,法对秦国公爵,豪族等强大的存在,依然会受特权保护,无视国法,而对普通的秦人来说,活的仿佛是一只卑贱的蝼蚁。
只要大人物愿意,轻易就可以将他们碾死,法不伸正义,一切都是因为弱,一切都是因为不够强大,依此循环贫民永无出头之日。
旧法不是保护公平,反而定贫民之上的一道枷锁,所以强大的存在,就可以无视规则,肆意践踏法律。
且有的人只为自已强大,然后就可以高高在上,颐气指使,众生都会成为他们的羊群,任凭予夺。
既然如此,那还要法何用,既然如此,那还要法家何用?
法,本来就是为了制约强者,保护弱者而存在的。法家,作为法的传承者,自然有责任维护法的威严。
如果不变法使自已强大,秦君求贤也就是个笑话,自己变法的目地就是维护法家的威严,给没有办法保护弱者,制裁强者。为秦国变强辅路,澄清环宇,还秦国一个朗朗乾坤。
让秦国公卿,豪族等强者不敢再肆意妄为,让老秦普通国人不再仰人鼻息。
自已主持变法也是国君的信任,一定要让法的威严深入人心,让弱者受到保护,强者受到制裁。
做为一名法家巨能,卫鞅咬着嘴唇,一种耻辱的情绪在他心中暗暗滋生。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赤红色法刀不停的颤抖着,法痕清晰可见。
卫鞅脑海闪过一丝明悟,法者,公平也。
这五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卫鞅的目光深邃,一道肉眼看不到的赤气直冲云霄。
秦国栎阳上空的法网陡然颤动起来,一丝丝龙气激活,一条鳞爪分明的神龙,仿佛被激怒一般,在不停的仰天咆哮。
越来越多的赤气被凝聚,整个秦国的龙气都在慢慢聚集起来,他有一种感觉,只要他愿意,暴怒翻滚的龙气定然会发出惊天一击。
就算是半圣与地仙巅峰的强者,也定然不能躲避,殿中所有人都感受到卫鞅身上的变化,卫鞅目光如炬继续道:“厉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啪!”一人拍案而起,众人一看,却是戎右将军西弧。他虽然对卫鞅身上的凌厉的气势感受惊恐,但还是愤然起身高声道:“左庶长一派胡言!秦国如何有功不赏?在座文臣不论,单说武将,哪一个不是一刀一剑有了战功方做将军的?若有功不赏,景监一个骑士能做到内史长史?车英一个千夫长能做到卫尉和栎阳将军?”
“然也!”见有人强出头,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微臣看来,不是有功不赏,而是无功有赏!王轼无尺寸之功,竟取代战功累累的子岸将军,做了栎阳令。招贤馆士人有何功劳?都做了县令郡守!”
“还有,你卫鞅有何功劳?从客聊升任左庶长,派了官仆,还竟然与太师比肩而坐?无功受禄,反倒诋毁秦国旧制,是何道理?”这直指卫鞅的,便是车右将军白缙,也是甘龙一系之人。
顿时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且完全脱离了正题,而将矛头对准了卫鞅乃至《求贤令》颁布以来的秦孝公。
甘龙公孙贾肃然沉默。杜挚则忍不住一脸笑意。“孟西白”乃功臣之后,秦国显赫的武勋之族,三位先天境大将齐出发难,非同寻常。
但中央高坐的秦孝公却是依然不动声色,丝毫没有对孟西白三人的突然发难表露出喜怒。
倒是太傅嬴虔嘴角抽动,显然感到愤怒。景监见西弧公然拿自己和车英做挡箭牌,内心愤愤不平,却也知道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卫鞅,生怕他无言以对。
而大殿中最紧张的是新任栎阳令王轼,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激烈尖锐的朝堂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额头不禁渗出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