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我是医生?”
寂静的黑夜里传出这一声喑哑低沉的嗓音,似嘲似讽。
好了,是自己自取其辱。
人家学医的难道还能不知道该如何自救?
弗陵低垂着眼帘,收拢了身上的小心翼翼,就算被看不起也不能输了气势。
强撑起笑靥,大大方方地当着主人的面走到冰柜旁的墙上,将灯打开。
暖黄的光色从头顶打下来,驱散了所有的阴暗黑影,随后,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走过。
到电磁炉前,手握着长调羹上,不断地搅拌着,以免粘锅,沸腾的气泡不断地扑到脸上,将眼睛打湿。
眨眼之际,想起了一件事,走到橱柜前,打开,从一个又一个摆得方方正正的小玻璃罐上找糖。
窸窸窣窣的响动再次传开时,随着蒸腾的水,厨房的温度在逐步上升,冒着滋滋的气泡,飘飘乎地就穿透四面八方。
弗陵抬着头,从成排的玻璃罐上逡过,轻轻地咬了咬唇,有钱人家的佣人想来也有强迫症,这厨房调料品也都排列得无可挑剔,好在上面都贴着标签,很容易找。
糖,糖……为什么要放得那么高?
弗陵几不可查地低头叹息着,手抬起,摸上橱柜的上一层,双手伸了上去,脚后跟踮起。
指腹刚一碰到白糖罐子,再踮脚,双手用力,身后却一只骨节纤长的手却先她一步伸出,将白糖罐子拢在掌心,擦过她柔软的发梢,稳稳当当地放在料理台上。
沈净轩退后一步,低声地又咳了一口气,弗陵偷眼去瞧他,见他依旧阖着眼,靠在冰柜面前,闭目养神,脸上挂着病态的青。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糖罐是自己砸到她面前的。
白糖在沸水中化开后,弗陵搅拌着调羹,鼻翼嗅着煮开后的元宵漾开浓郁的甜香味,分了三碗出来。
想着身后那背景板,弗陵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试探性地问,“沈医生,吃一点。”
眼皮上落下热度,是元宵的雾气,熏热了眼。
沈净轩微掀眼帘,“煮好了就拿出去,别在厨房逗留太久。”
还在担心你家的煤气管吗?
她还真没心思拔。
“沈医生,你这句话好像我高中教导主任……”弗陵看了他一眼,将元宵放回料理台上,视线落回在元宵上,手臂撑在料理台上。
“放学后不要在操场逗留太久,怕男女生借此机会谈恋爱。”弗陵嘴角上扬。
“青春期的荷尔蒙还真不能人为地去抑制,越是想控制越是叛逆,你控制得了操场却拿学校旁边的小旅馆没办法。”弗陵持着调羹,在自己那碗元宵中拌了拌。
因为背对着沈净轩,看不见身后一抹探寻的神色正在抬头。
“青春期因荷尔蒙冲动犯下的错误,最终还是由父母来承担。”他动了动削紧的薄唇。
弗陵张里张口,含着一颗元宵,一边朗声朝他说话。
“我听说有这么一个故事,高三的男生和同班的女生开房了,女生怀孕,在学校生了孩子,这段期间,家长老师都未曾察觉,女生生完孩子后被勒令退校,男生被记了处分,但念在成绩不错,学校没有赶尽杀绝。女生最后还回到男生家里做月子,得了5万块的补偿,女生的家长说这样的处置还算满意。最终承担所有后果的还是女生自己。”
弗陵哑然失笑,用调羹又捏破一颗元宵,蛋黄色的流沙馅从白嫩的元宵中露出本体。
“事情发生那一瞬没有人会想到你,大家都只想着明哲保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任何事之前都得为自己的将来负责。自己为自己负责。”
沈净轩走上前一步,手肘撑在了料理台上,他身材极高,料理台的高度并不适合他的身高,长腿拉过一条高凳子,坐在上面。
“明哲保身……人脱离不了群体生活,就算再离群索居,周围也会有一两个沾亲带故的存在体。就像父母,不会平白无故看着子女被欺负。”
说不清为什么要同她说话,喉咙因为她本就疼得厉害,大抵是觉得她有自杀倾向,亟待开解。
弗陵但觉好笑,嚼着香甜的元宵,“那我们又不沾亲带故,你救我干什么?”
沈净轩淡声,“医生给病人治病,这是工作,无可厚非。”
“你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应该是下了班恰巧路过,当时是你跳下去的是江,那个时间段还涨潮,要不是救援部队来得及时,你以为你和我还能在这里促膝长谈?可真是……置生死于度外。”
弗陵忍不住称赞,瞧了边上还一副冷静自持模样的沈医生。
“我是不是还得送面锦旗给你?”
“上面写什么字我也早给你想好了。”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置生死于度外,保万民之无灾。”
沈净轩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两下。
弗陵觉着没有别的能比起这还要更强烈地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的高昂情绪。
元宵的甜腻在唇舌里滑开,温热的糖水入了喉咙,也解了喉咙口的焦渴,她的声音也被润得软软绵绵,带着女孩子特有的软玉温香。
弗陵见他没表示,便只能自说自话。
“你们医生的职业操守,是不能收红包的吧?那我私底下偷偷塞给你,你收吗?”
他没回声。
弗陵自言自语:“不行,我可不能引诱你犯忌,医学生的培养有多不容易。”
不过,她嘴角轻扬,“红包不能收,那元宵呢,你吃吗?”
她不清楚此时此刻为什么,话忽然有些多了,胆子也有些大了起来,明目张胆地看着他,含沙射影地针对他。
沈净轩不说不语,一动不动地瞧着她,他的眉若刀裁,很深也很黑,这样的人性子颇坚毅果敢,处事果断。
目光深邃,像是带着某种特殊多么魔力,目光里折射出来的,对方瞳孔里的墨蓝,却带着深深的探寻。
弗陵嫌弃调羹放在碗里麻烦,直接拿起后便随意放置在一旁。
将碗放在嘴边,跟喝温水一样,咕噜咕噜地滚动到肺部里,又难受得只能拍着心口吞咽着。
沈净轩不自觉地抿了下唇,刚一张口想说这样吃元宵一点灵魂都没有,对方却忽然将目光锁向了自己。
“沈医生,干了这碗元宵,算我的谢礼。”
弗陵见他不为所动,微微拧眉,端着自己的碗朝他碗沿碰去。
沈净轩轻轻皱眉,从女孩子两颊上漾开的红晕上似乎看出了些什么。
弗陵斜睨了他面前的元宵,微微一笑,“沈医生,你怎么还不喝?”
“我不随便喝别人做的东西。”
“正好,我不随便给别人煮东西。”
弗陵说着,见他岿然不动,便端起他面前的碗,凑到他微抿的唇瓣边。
沈净轩目光微拢,神情聚紧在眼前这人身上。
他想起在江面上的时候,自己以手撑着她的身体在水面上沉浮,九死一生,被狂风飓浪拍打,袭卷的时候,他那时觉得后悔吗?
似乎没有,若不然也不会在将人救上岸边后拼命地给她急救,那时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细想。
当时的她就像是个支离破碎的布娃娃,呆板生硬,死气沉沉。
如今,目光迷离,神情恍惚,嘴角始终挽着三分俏皮,七分虚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