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过后,积雪未化,放眼望去,山上四处都是一片莽莽皓白。
那辆马车停驻在山下已有许久。
李璮掀开车帘,望着积雪深山。
昨夜的雪有多大他知道,也不知道山上那位被雪埋了没有?要不要出动护卫到观里看一下。
可转眼想想那位已经同大哥和离,他关心那么多做什么。
“下车吧。”
低沉温和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来时,李璮眉心深拧:“大哥,你当真要下去?”
玉佩相击声后,长袖拂起,黑色大氅掠过眼角,那人已下了马车。
左秉臣下马随行。
李璮忙掀帘下车:“大哥,等等我。”
沿途树木凋敝,枝墨叶枯,延伸出来,挑着一线蜿蜒的白,随风抖擞时,雪沫子便簌簌地打着旋飞落。
李璮看着大哥,心底略起诧异:“大哥,你忽然来这里做什么?”
李衮紧抿薄唇:“有事。”
李璮心头微微一跳,有事?该不会找人?可他能找什么人?这山上唯一一个活口不就是浮云观的那位,该不会是要找哪位道姑吧?
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自己脑海中滚过一遭后,李璮心口跳动飞快,分外觉得自己有必要张这一个口。
“大哥,她好歹救过你一命,我们要是强人所难,未免......”
左秉臣看他胡思乱想的样子,好笑得摇了摇头。
“二公子,你还是自己堆雪人玩去吧,我和世子还有事要谈。”
李璮:“……”
······
大氅猎猎迎风鼓动,李衮阖着眼,风卷着雪花落于睫上上,他立在那处看不清楚碑文的石碑下。
“当初,我记得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是在这个地方,我死过一次。”
思及当日画面,左秉臣面色骇然。
“我记得那天找到世子的时候,地上的雪花被染成了血水,我们找了许久,才从这积雪下找到了您。”
李衮睁开眼,猩红的眼,声音冷沉:“是刺杀,早有预谋的狙杀。”
即便知道当初是人于路上设下杀手意图阻拦他回长安,但亲耳听到他说起那段惊险的遭遇,依旧心有余悸。
左秉臣道:“是谁要害您?”
“今上。”
狡兔死,走狗烹,老世子被群臣抨叱拥兵自重,今上早已不满却不敢表露于外,老世子一死,那位定然是要斩草除根。
李衮道:“父亲本不会死的。”
左秉臣微震:“什么?”
李衮道:“援兵迟迟不至,父亲本不该死的,那驰骋沙场,戍卫边疆的百万雄狮,本不该死的。”
李衮身子一晃,热血在胸腔深处翻滚,似要涌出喉咙外。
王盛。
身为监军,却通敌卖国,将军机密贩与敌国,求援的军令下达多日却始终不见援军,后来才得知,他那是故意不派兵增援。
这两人,他总有一日要向这些人讨回欠下的人命债。
左秉臣看着他变得苍白的脸色,忙上前去扶住了他:“世子......”
李衮收了手,稳住心神:“我没事。”
左秉臣忧心忡忡道:“您身体刚好,实在不适合在外待太久。”
李衮点了点头:“回吧。”
左秉臣应是,要扶他回马车上,却见李衮忽然停下。
“那里,那处冒尖的塔楼,是不是就是浮云观?”
他眼里满是漫天飞舞的白雪,飘扬的飞絮,塔楼掩在重林迷雾之中,看不得真切。
左秉臣回:“是。”
“当初那长殿道姑便是住在此处......当初她走得急,原本您是打算要亲自将和离书送与她手,亲自道一声谢,可等您醒来,她却和小少爷回门去了。”
李璮似是听到了什么,急急忙忙过来:“回门?你们是在说她?当初回门的确是她逼着我去的,我也是看在她自小就被家人抛弃,可怜,才同她这般胡闹。”
他连忙甩锅。
要是知道她那天会那么不给何家脸色看,甚至还利用自己国公府二少爷的身份给何家施压,他压根就不去凑那个热闹。
李衮望着他道:“你一开始不是觉得她轻浮吗?怎么那天还随着她去何府?”
“她的确轻浮,还调戏你。你不知道她说和你一见如故,真是瞎说大话还不脸红。”李璮抱着手,小小的脸上满是沉重。
“一个常年窝在山上不下来的道姑,你这一年多又都在床上养病没出过府门,她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这哪还像个出家人?”
李衮挑了下眉。
左秉臣像是听着了什么笑话,弯下腰去看他:“二公子,她真这样说?”
李璮摆摆手,抱着手蜷着身体往马车的方向去。
“算了,不说这些还侮我大哥的耳,天好冷啊,咱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赶紧回去,要不然母亲该着急了。”
······
年前买了不少东西准备囤积在山上准备过年用,可这个年过得荒凉,只剩下自己和招财。
想想去年那个时候,她刚刚捡到十一回去做个伴,即便一开始他木讷不善言辞,但或多或少到底是能和她说几句话。
现在忽然少了个人,身边骤然清净了许多,一时半会倒是让人有些许不适应。
好在还有招财。
可招财没有半点肉味根本就不肯老老实实待在观里给她看家护院,这不,不过才几天就瞧不见狼影。
弗陵是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何家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登门,还把自己告了,诉讼的状纸上白纸黑字地写清楚了原因。
敲诈勒索。
她扯了下唇,从头至尾将状纸看了一遍,唇角轻轻地勾了一下。
“原来贫道不是你们何家的姑娘啊。”
何道甫扯了下唇角,若不是忍无可忍也不会爆出这一段往事,可她只记恨着何家抛下过她,全然不思为何家做过什么。
如今她与国公府和离的消息也传遍全城,她回道观继续修行,那之前被这骗子骗走的东西自然得要回来,是以与母亲协商之下才决定将一切坦诚。
“你是我父亲当时从乱葬岗处捡回来的无父无母孤女,身上那个玉佩就是证据,只不过我父亲可怜你,便带了你回家,但你回家不过一年,家里就闹出了大大小小不寻常邪门的事,母亲不得已才将你送入道观。”
弗陵摸索着自己腰间的玉佩,脸色古怪。
老道姑说过自己身上这块玉佩非同凡品,自己的家人想必也是极爱护她才将这么贵重的珍宝放与她身上。
但若是今天何道甫说过的都是真的,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乱葬岗?
何道甫话还没完。
“哪知道你现在竟是全然变了个人样,不思量我们何家救你一命也就算了,却是千方百计要来谋我们何家的产业,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弗陵纳闷不解:“什么叫做谋?”
何道甫舌尖抵腮,恨她这幅装模作样。
“我且告诉你,要是今天你不把铺子田地全都拿出来的话,信不信我便把这一只状书送至衙门?”
这状纸都写了却还没送官府,看来不过是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弗陵捏着那一方状纸,扬唇笑道:“若贫道没记错的话,那些可都是随贫道嫁进国公府,是何家该给贫道的聘礼。每一笔,每一划,嫁妆单子上可都写得清清楚楚,既然你们何家自夸说是养了我一场,那贫道嫁人时,作为娘家人出了点嫁妆钱难道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若真只是出了点嫁妆钱何家不至于如此穷酸,给出去了还坚持要回来。
若非是因为她上回在何家门口一闹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家是如何卖女求荣的,影响极大,甚至波及何家药铺的生意。
若非不是因为一年多前的战乱,如今休养生息,经济还尚未恢复,偏生她还要走铺子田地。
而那国公府还为此偏袒她,不外就冲着她冲喜,于那位贵人有大恩,而某些看菜下碟的人,竟也跟着踩高捧低。
何道甫咬牙道:“你如今已同国公府和离,又压根不是我们何家的女儿,自然要收回这些东西的。”
弗陵托腮:“凭你在这里三言两语几句,就说贫道不是何家的女儿,那我生辰八字岂不是都是假的?”
何道甫一怔。
弗陵挽唇一笑:“好啊,你们竟敢用假的生辰八字诓骗长公主?”
“胡说!”何道甫恼羞成怒:“世子已经冲喜成功,又怎么可能生辰八字作假?”
“愚昧……”弗陵叹道:“你们还真以为世子之所以能够醒过来,是冲喜的原因?”
何道甫神色一骇:“难道不是?”
“若真只是冲喜,国公府为何处处纵容贫道想和离便和离,便是在我离开后都亲自派遣侍卫护送聘礼到这观中?您还觉得,长公主对贫道这态度会只是对和离之人的待遇?”
近日确实得下山一趟,处置这些来之不易的产业,要不然别人还以为她只是短暂地拿了一下。
弗陵捏着那份状纸,负手起身:“你既然想上公堂,那贫道自然奉陪到底。”
吃进去肚子里的东西竟还要让她吐出来?
送上药王菩萨功德箱里的香油钱竟然还要收回去?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