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陵确定自己就是在梦境里,因为所有人都看不见她,而她就像是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眼前一幕一幕的场景变动。
她是在大雪冰封的西北边塞之地,冰霜封住河流,粮食颗粒无收。
西凉人在边境作乱,抢走礼朝百姓的粮食,骚扰礼朝百姓的安危。
年年如此,只不过今年尤为严重,尤为放纵。
过去边关将领收受西凉人的贿赂,对这些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不是不知道,皇帝的眼线遍布四海八荒,只不过是手伸不到那么长的地方来,也没有料想得到,就算西凉人再放纵,又难道真能够铁骑踏破城门直抵京城而来?
皇帝当时纵情享受帝王安逸的生活,对即将可能发生的危险并不以为然。
而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无非是皇帝自己崇尚修仙问道,主张无为而治。
若不是西凉大奖淳于胡邪将边关守将周守置给一枪挑了喉,尸身悬挂于城门口主动宣战。
朝廷也不会为了维护礼朝的国威,派遣兵马,迎战西北。
而发出作战决定的人便是当时摄政的太子陛下。
原本是打算亲自出征迎战的人,被皇帝一句“太子为国朝之根本”给留在京城,转头钦点的人,赋闲在府的临江王李恪。
从封王,到出宫,一直不受帝王重视的他,只在军营中赋予操练士兵的闲职。
而那天皇帝的决定,连太子都惊觉出乎意料。
本来,太子是想用这一战役,来奠定自己日后登基的基石。
李恪出兵西北,出乎众人意料,但他在边关战役上一次一次取得的至关重要的连胜,确实让猖狂的西凉兵节节败退。
双方大军在一次大战后,西凉惨败,丢了三千骑兵,主帅更是身负重伤。
当时因为天气缘故又断断续地停战了一个月。
当时的西北天气酷寒无比,几乎每一天都传出军营中有士兵抵御不住严寒而冻死,粮草抵不住几天,军营士兵人心惶惶。
朝廷粮草,棉被,军备后需,迟迟未到,说是因为天气缘故,今年收成不好,若是将老百姓的粮食挪用到军中,怕要引发城内百姓起义造反。
但战役并未结束,小场面的战乱还是频繁再现,一些流兵依旧肆掠边境。
士兵打战急需粮草,战争必须要尽早结束。
直到他听说淳于胡邪死了,死于自己忠诚的那个君王之手。
弗陵在梦境中看到李恪对那位的死,似有遗憾。
她很清楚,这段时间与淳于胡邪的频繁交手,那位是他的强有力劲敌,他很敬佩这位对手。
若不是各为其主,或许他还会更多地与那位,在年纪和辈分上足以称得上他长辈的人,请教他在训练将士和熬鹰上面的技巧。
然事与愿违,直到李恪第一次见到淳于楹。
弗陵差点就认不出来她。
一身的血污,满身伤痕,从乱葬岗中被人掀出来的一条活口。
一开始并不会说中原话,被救回来后,命悬一线,却还是咿咿呀呀地,求见李恪。
见不着就闹啊,打人,咬人,直到李恪答应见她。
可不会中原话,不懂中原汉字,嘴里说的那些无人能够听懂。
李恪军务繁忙,根本没有闲工夫搭理这个来路不明的西凉人。
淳于楹留在军营中,哪里也不肯去,宁愿做着最苦最累最脏的活,也要在军营中坚持下来。
而她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学中原话。
弗陵是用的是李恪的视觉,是以李恪肉眼所见到的一切都会进入到弗陵的眼皮子底下。
有时候瞧着淳于楹那么拼命地想要留下来的样子,自己都为她觉得心疼。
恨不得纠穿她的脑袋好好教上一教,什么智商啊,学个中原话有那么难?
这脑子难怪一根筋,从现在她复仇的一言一句都能瞧得端倪来。
直到有一日,终于能够听到她站在李恪面前,清晰地表达出那句:请帮我报父仇。
当时孟汀便断言:“将军,以防有诈,这个女人的身份诡异,是以她的请求,无论如何都不能搭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孟汀眼底,任何西凉人都不安好心。
何况淳于楹的想法还是让将军直接将西凉国境踏平,还要将那西凉王生擒于手里,砍下他的头颅,剥皮抽筋,也将当初西凉王附加在自己父亲身上的一切都施加回去。
两国之间的征战,又哪里是取下敌国君主头颅就能结束的事情。
淳于楹有太多自己私心的考虑,只是为了复仇,却没考虑到这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仇恨,而是上升两个国家间的政事。
战要怎么打,打到什么地方,打得对方什么程度,是亡国,还是如何,都还紧紧地跟朝廷那边拴着。
李恪有很多很多的因素要考虑,即便他有雄心壮志,但礼朝国力有限,朝廷那边又根本就无法将西凉彻底吞并。
毕竟那涉及了太多太多的方面,兵马,粮草,金钱。
他无法冒险。
朝廷顾忌的东西多,只是想将被侵并的土壤从西凉口中夺回来,将骚扰礼朝边境的西凉兵赶出国土。
现实的阻碍更是重重。
李恪没有办法能做到淳于楹心底所思所想。
淳于楹却为此又纠缠不休。
从冬天纠缠到秋天,又从秋天发现自己早就对李恪心有所属。
可李恪却是个大直男,几乎瞧不出,不,甚至是个很会破坏气氛的高手。
弗陵忍不住想吐槽他可真是个大直男,连人家女孩子喜欢她都看不懂。
她看着淳于楹由内自外地散发个人魅力,自己不心动是假的。
同时也含着些许的心疼。
这个女孩子爱恨分明,确实值得被人珍而视之
她皱着眉头对李恪道:“你说说你自己怎么回事?人家姑娘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要不要接受,不就一句话的意思,你一直不表态是什么意思?”
李恪道:“你父亲是我可敬的对手,我很尊敬他,在军事谋略和领兵上,我需要向他学习。”
听到他这一句,弗陵简直就想拿个木棍将他脑袋砸了。
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你需要向他父亲学习那还多次将其打得落花流水?
“这个时候不是让你来破坏气氛的,人家姑娘可都表白不下数十次了,你正经事不干,非搬出人家早逝的父亲做什么?”
弗陵简直想骂醒这个人。
李恪说:“没有办法为你父亲报仇,我也很遗憾。”
弗陵摆摆手,已经没脸再继续再听下去了。
淳于楹大概已经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垂头丧气,耷拉着脸色。
不过这样的结局已经不是头次了。
就算是被拒绝,但她也不会就此退缩,只能能够一直留在李恪身边,她一定能够将这铁石心肠软化。
她坚信,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
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又如何,自己和他相伴的时间最长,早已经奠定了和旁人不一样的感情基础。
弗陵却是搂了搂淳于楹的胳膊,虽然她只是一团不为人知的虚影,却很卖命地搂着对方。
“姐妹,跟我走吧,谈婚论嫁一点都不好玩,男人算什么狗屁玩意。”
可惜她到底是在梦境中,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自己在跟自己自言自语。
李恪说:“我有妻子了。”
弗陵眨了眨眼。
也是,这个时候他们确实已经定了婚事,是御赐的婚事,也不好就此退掉。
何况,在和他有婚约的情况下还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这种行为就有些可耻了。
幸好他坚守住了。
本来还以为,山高皇帝远,一个正常男人能够保持住自身,洁身自好的,少之又少。
但看李恪在军营中的日子,确实是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
虽说军营事务繁忙吧,但总有能够挤出时间来。
他却跟个独行侠一样,除了军营就是军营,除了公务便是公务,生活规律到让人咬牙切齿。
弗陵深刻觉得,就算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应该也跟没嫁人之前一样。
兴许连夫妻之间的义务都不用履行。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少了一项生孩子的风险。
淳于楹追问着说:“我之前就听说过,皇帝给你赐的婚。”
“可这并不是你自己满意的妻子吧,我可听说了,她是高相家的表小姐,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间的博弈,才将你拉下的谁,逼着你让你娶了那个女人。”
李恪看她:“你想说什么?”
他脸色直转而下,眸底冷彻,似乎是因为被问及**问题,脸色和精神很不好。
淳于楹心底忽起胆怯,嗫喏地动了动唇:“我就是听好些人都这样说的。”
在她的国家里也有君主赐婚这种事。
无非都是政治联姻,能有多少感情?
夫妻俩和睦相处,相敬如宾的便已经是极好的,不过这种却也是极少数。
李恪冷漠道:“闲话莫听。”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到底没能解开淳于楹的疑惑。
淳于楹追问道:“你了解她吗?”
李恪道:“了解。”
的确,相对于只知道那个陌生名字的淳于楹而言,李恪到底是连人都见过的。
淳于楹说:“不用为了敷衍我,就随便编撰一些瞎话来骗我,我早就调查过她了,你不过救了她一回就被皇帝给赐婚,可再那之后你们一直没有见过一次,谈何感情,说什么了解?”
李恪道:“我对她,算是一见钟情。”
弗陵:“......”
一脸惊恐。
当事人表示自己不知情,甚至还觉得,有被当成工具人用的嫌疑。
李恪定然是拿自己做挡箭牌,拒绝女孩子的表白,毕竟他在边境打战的这两年间,提起自己的次数,可是连一直手指头都找不出来。
以已有未婚妻为借口拒绝淳于楹的喜欢,未免太可惜了。
毕竟她是真心喜欢李恪的,是那种豁出命去不计任何回报的爱意。
淳于楹果然因为这句话,羞愤难堪地跑开了。
如果可以的话,弗陵倒是很想继续听听,李恪能不能搬出合理的解释。
然淳于楹却这么跑开,却是让弗陵心底再有满腹疑问,却怕是永远都得不到任何释疑。
激将法真管用。
画面一转,弗陵随李恪回到军营。
他照常开始自己一成不变的处理公务时间。
处理军报,看内应传来的朝廷上的最新消息,与将领商议军机密保。
午膳简单用过后,便去操练士兵,演练最新排列兵阵。
等到晚上的时候,便搬出自己的兵器设计图纸,去了离军营三百多里外的军备锻造所。
锻造所隐藏于深山老林之中。
不在朝廷知道的范围之内,甚至连军营中的人怕是都不清楚。
因他出军时特地换了一身黑色骑装,掩人耳目,又让孟汀镇守在营帐之外,但凡有重要事,便用他们间特殊的联系方式。
锻造所是李恪自己用自己的俸禄,一点一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从最初小规模的打铁茅草庐,逐渐扩充到如今占地整个山头的军需锻造所。
原本以为李恪只是养了一些能工巧匠,为自己锻造军需所用,不曾想,他自己也捋开袖子到了小臂处,亲自下场,干起来锻炼的活计。
小到大大小小的弓弩,甲胄,大到投石器,战车,马凯,鸟铳。
李恪在设计和锻造兵器的天赋是数一数二的,比起当将军领兵作战,他更适合待在锻造所里,潜心设计更具备杀伤力的军用兵器。
他很多次战争之所以能够取得以少胜多取得最终胜利,都是在于武器的使用扭转劣势局面。
每当看到新的兵器被设计出来,总能看到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绽出开怀的笑。
即便是战场打了多么一场完美的战役,都很难能从他脸上看到这种满足和喜悦,如今却是因为锻造出了能快速投入到战场的军需战备而如此得意开怀。
他真的很不同。
他很快地就在战场上实验他的新武器,像男孩子展示自己得来的新玩具一样,自信又骄傲。
用最少的兵力最少的伤亡,用让人意想不到的武器,夺下一块又一块被侵占的领地。
弗陵忽然有些理解,或许这个男人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兵器,女人嘛,对他自己而言,连调味品都算不上。
可淳于楹还是无法自控地喜欢他。
在刚刚结束的这一场战役中,是自淳于胡邪死后,西凉陆续出动了不少武将,一一落败。
以至于最后西凉人听到李恪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无将可用之下,西凉王顶着六十岁还不服输的孤勇和不甘,御驾亲征。
礼朝并没有打算取下敌国首领头颅的打算,朝廷本想着扞卫国土,再修订了新盟约,谈谈日后赔偿问题。
因为在扣押西凉王的第三天,朝廷收到了一笔丰厚的赔偿款。
一座城池,和亲公主,以及每年供奉近千匹的战马和牛羊,礼朝商人可自由出入西凉倾销商品不再受任何经济上和生命安全上的打压,百年之内西凉人再不侵犯边境。
李恪放了西凉王。
在放走西凉王的当晚,淳于楹试图行最后一次刺杀活动,被李恪生擒住了。
淳于楹气急败坏之下,骂了李恪很难听的话,被李恪扭送回朝。
孟汀虽然不赞同淳于楹自私的行为,但淳于楹至少提供了西凉的兵防图,在多次战役中甚至挡起了先锋将领的职务。
就算天大的矛盾也不必要将人送走。
弗陵忽然懂他。
孟汀愚蠢,不了解李恪这是在保护对方。
在提供了军需布防图的那一瞬,淳于楹已然回不去西凉。
在礼朝就算立下再大的汗马功劳,因为她父亲曾经杀害了无辜的礼朝百姓,主动挑起两边战役,侵略了无数国土。
以真实身份示人,将来也只会步履维艰,备受礼朝百姓唾弃谩骂。
李恪又不解释了。
他好像总被人误会了也不懒得解释,对方想不想得通,理不理解他,全然不在他自己的操心范畴内。
弗陵撑着腮看烛灯下的他看兵书的身影,她伸手去探了探,十指从他身上穿过,却碰不到实体。
“你说你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拘谨自己了,你就没想过除了这些,你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