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虱子似乎是那个时候乡下女孩子的专利。几乎每一个女孩头上都生过虱子,然后这些虱子再产下密密麻麻的卵,覆盖住黑油油的头发。当然因为营养都被虱子吮吸了去,所以主人的头发难有丝缎般的光泽,大多如枯草般长长地垂到背肩。
薇娅曾经也是满头的虱子乱跑,头发上结着密密麻麻的卵,俗称“jizi”。好在母亲经常帮她打理,每年春天天气渐暖后,母亲都要替她和妹妹打理头发,以及清洗贴身穿的内衣裤。待到夏季,姐妹俩几乎是干干净净的了。
这绿萍小表姐,却是没人替她收拾打理的。
大舅母是一个半聋半呆的人,智商差不多和小学生不相上下。何况她自己平日里也是极其懒散的,头发如同乱草一样,结成个画眉鸟的窝状。她也不乐意勤洗衣物、收拾屋子、做些个家务,整日里穿得邋遢脏兮兮的,别人说劝她,她也不以为意。她只呆笑着说道:“弄得干干净净的,不也活一天,吃饭睡觉,再吃饭睡觉。我这副模样儿,自在闲得,既然都是这么过一天,我还倒不如就那样,早上起床啥样子,晚上睡觉就啥样子,这样岂不省事?哪像你们,穷瞎折腾!”
若有人问她:“好嫂子,你咋不勤快点?让娃也吃个饱,穿个暖?”
她总会这样说:“她们的爹都只顾自个儿皮桶(填饱肚子),胳膊肘往外拐,家里没油没米没面的,却天天去给别人家帮忙做活瞎勤快。他让我吃不着,饿肚子,我也让他闺女吃不着饿肚子。”
“……”
听得人也是一脸的茫然。
“那你天天跑那林子荒坡做啥子?”
“这样多省事啊!林子里有草药,我只管带着娃们去挖就行了,又不需要像种庄稼一样费事。荒坡里寻着个野鸡蛋,还能够烧着吃了。有时候还能够寻些野果子野菜了,还不需要我们去费大力气。”
“……”
后来,人们习惯了,再也无人去劝说他们。连外公外婆也懒怠去搭理他们了。外婆常气得言道:“饿死他们算了!”外公却时常偷偷拿些吃食或者米面予他们。
你说大舅母呆傻,可她也聪明着哩。她知道别人瞧不起她,笑话她,所以她也瞧不起那人,不理会那人。她嘴巴也是特不饶人的,能和人骂仗三天三夜,都不喊累。急了,她连娘老子都敢骂。这天地间没人愿意无缘无故去惹她。
绿萍的头皮都是血迹斑斑的,她只顾抱着头抠。有时候她痒极了,就抱着头在院坝里跑圈圈。
薇娅一看她那头,又是害怕,又是恶心。
“那得多痒啊!那得多难受啊!”
她受过那样的滋味。比如说你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结果那虱子在头发里翻滚荡秋千,折腾个不停。你立马如触电一般,坐立不安,哪里还有心思去听课?此时,你早已跑去战场,杀气腾腾,同虱子们誓死一战了。
“姐,咱们该回家了。”
薇敏已经朝外婆家走了。
薇娅抬头看了看西边的火烧云,“是,我们该回去了,天还真快黑了。”
来到外婆那里,姐妹俩与外婆道别。
只见外婆站在堂屋门口,外公立在院坝边边上,两个人正在吵架哩。
“你个老不死的,就会偷东西给那些好吃懒做的人!你是油蒙了心,脂糊了眼!”
外婆骂道。
“你个老不死的,自己家的儿子一大堆不管,整天贴着个外来的破落户。你看上他呢?莫非你俩有一腿呢?”
外公也不甘示弱。
“你个老秃驴,你,你……你放屁!你在孩子们面前乱喊乱叫,你咋不羞呢?你个不要脸的!”
外婆气得了不得,忙忙地招呼着薇娅和薇敏姐妹俩,使唤她们快些回去。
姐妹俩一见这阵势,早吓得一溜烟跑了。因为回去的路,一直是下坡的,姐妹俩人一口气跑回家。待回到家里,天才渐渐地上了灰麻色。
家人都坐在院子里乘凉了。
一见她俩回来了,爷爷问道:“今日你们耍了个够?”
“我们在大舅家耍了多半日。”
薇敏回答道。
“你外公外婆都在干啥哩?”
这时,母亲问道。
“……”
薇娅心里像藏了一只小兔子似的,突突地跳着,不敢回答。
薇敏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外公和外婆吵架哩,他们说要离婚哩。”
“啥?离婚?”
薇娅妈刨了刨自己的耳朵,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吧,“这俩人加在一起,起码也有一百四十来岁了,居然也会玩这种小儿科般的荒唐游戏?”她心里暗暗想着,惊疑不已。
“啥?这不是闹笑话吗?”
爷爷听了这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俩人闹出这出戏,我倒觉得正常。”
半天了,父亲卷了一根自种的烟草,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倒也是,就他俩那性格,倒也不足为怪。虽说俩人嘴上不合,大不了不说话罢了,倒也没那个必要离婚吧?何况我们这一代人也没有结婚证啊,咋离呢?”爷爷笑着道。
天色已渐渐地暗沉了,鱼肚皮已消失,宝蓝色的天空上,不知何时,已镶嵌上了几颗调皮的星星,正亮晶晶地眨巴着眼睛了。月亮也带着少许的缺上来了,“一轮明月照九州”,那洁白如玉的光芒沐浴着这山和这水。在万分静谧和祥和中,黛色的山峦隐隐约约中清晰可见,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漴漴的流水声越来越近。
星星距离月亮也越来越近了,仿佛即将要上演一场星月神话。
母亲呆呆地望着东面的月亮出神,一句话儿也没讲。
“……”
彼时,大家都沉默不语。爷爷拼命地摇着手里的佛尘,赶蚊子。薇娅和薇敏也只顾摇着蒲扇。
“我突然心底生出一种大悲的愁绪来,这看似静谧中的祥和,却处处透露着种种的不吉祥来。”
薇娅默默地沉思着。
“哼,我去前院看看儿去。”
婆婆摇着蒲扇,呆晌了半宿,起身儿去前边了。
“说到底,你也会有今天啊?真是报应啊!想那年,你是那样地奚落我,让我在全队人面前出丑,你可还记得否?偏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非要娶你的女儿!你不是嫌弃我家太穷吗?这下可倒好,你家倒先开始衰败了。你女儿死了,你那一臂膀也被斩断了,你那几个亲生儿子也是些窝囊废,一桩怂汉!现在你老了,却终究是劳燕分飞,孤苦无依,整日拖着个没娘的娃儿,从日出盼到日落,从春盼到夏,从秋盼到冬,那入赘婿儿怎会视你为亲娘?到底你是应了那句老话——究竟是晚景凄凉!”
婆婆边低声哈哈地笑着,边拿袖子拭着眼角的泪花。她走过一段竹荫小道,来到了大爸的家里。
只见大爸两口子,带着两个娃儿,也在院子里纳凉了。
“你们今天可都忙了些啥?”
婆婆没好气地问着。
儿子儿媳一向怯懦,见当妈的这样问,也不敢有所隐瞒,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全天的工作。
“你们两个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要不是我这个当妈的惜疼你们,把全家最好的地分给你们,最好的山林分给你们,就你们两个那傻样,早饿死了。可你们了,就是比不过老三。老三两口子硬是把贫瘠之地治理成了富裕之地,日子越发比以前好了。你们倒好,日子反着过,益发差了。”
婆婆气得抱怨着。
“……”
大爸没敢吭声。
“这哪里怪得着我们呢?他们两口子就比我们尖着了。”
大妈到管不了那么多,小声咕囔着。
“你,你就是个糊涂人,不会说话的。”
婆婆气得直瞪眼。
“我当然是个糊涂人,从小没有了娘,又没有上过学,又没有人教会我针线女工,又不会烹茶做饭。长大了嫁不出去,只得嫁到你家里来。”
“……”
婆婆气得不言语,转身看了一眼薇凰,道:“走,我们睡觉去。”
薇凰便起身随着婆婆过这边来了。
“他们尖又咋样?还不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你就别说了。”
大爸见老妈起身走了,这才劝慰着大妈。
婆婆假装没有听见大儿媳的话,她平生最恨谁议论她的儿子们生不出儿子来。可偏偏老三媳妇就是生不出个儿子来,那能够咋样呢?老天不给啊,难道你还要和老天争吗?老大和老二都有儿子,唯独老三无能啊。
这时,夜已深沉。月亮已走到中空了,宝蓝色的天空,益发得好看了。
薇娅和薇敏姐妹俩见大堂姐薇凰来了,便活跃了起来,三个小姑娘又嘻嘻哈哈地在婆婆床上打闹着,嬉笑个不停。
电灯也亮了。
“可以看电视了。”
爸爸欢喜地打开了电视。
“咱们这电是等来的。”
爷爷笑着说着,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也准备看会电视再睡。
是汉中台,正在播《红楼梦》。
“你们看这个干啥?一群女人在那里哭。”
这时,队里北面的薇荣天来了,他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即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和爸爸忙忙地给他让坐。
“这你就不懂了。这要是在以前,说书先生往那里一站,戒尺一拍,娓娓道来,保准你再痛喝两碗茶来。”
爷爷笑着。
“你看那一片繁华,多让人羡慕?可偏偏那个贾宝玉不争气。”
父亲也笑道。
“我就只看到一群女人在哭,没意思。”
“……”
薇荣天坐了一阵,大家说了些家常话,吃了茶水,抽了一支廉价烟后,他便起身回家去了。
薇娅在婆婆床上听见电视的声音,也想起来看电视。她爬起来一看,正在演电视剧《红楼梦》。她可是第一次听说《红楼梦》,且第一次看见影视版的《红楼梦》。
她稀里糊涂地跟着看了一会,却是啥也没有看明白,只得进里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