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太多关于江珝的传言,归晚脑袋里他应该是个凶神恶煞之人。然此刻,面前人确实少了中原的柔和,带着北方的硬朗,剑眉狭目,挺鼻薄唇,轮廓精致有如雕刻,整个人俊朗得让人挪不开目。
虽是大婚可他身上没穿吉服,而是将军的盘领袍衫,窄袖上护臂环绕,腰间九环金革带,佩鱼袋。不同于文官的宽大深衣,他这一身清爽利落,透着逼人的英气,威势隐隐。
归晚有一点猜对了,他很高,颀长挺拔,一身窄服衬得他宽肩窄腰,立在她面前犹如一座山,她被他气势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江珝也低头看着眼前人。小姑娘甚是娇弱,仰头与他直视,一双水润大眼睛分明闪着惊惧,可顾盼间却又清媚流转,勾人心魄。余家小姐果然美,如传言中一般——
方入两浙路便听闻余家有女惊艳杭州,叛首黎庞昭曾扬言,攻入杭州第一件事便是要夺余家女儿。杭州沦陷,他没找到余归晚,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她闺房,全城一个个地排查,为找她出来可谓是兴师动众。江珝到达杭州攻破城池时,黎庞昭逃窜还不忘带着她的画像……
红颜祸水,便是如此吧。
思及此,江珝勾唇,鼻间轻哼了声。
归晚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两道泠泠目光确实让她发寒。她安静地望着他,一动未动,直到他转身要离开才唤道:“将军!”
江珝回首,冷清清地看着她。
余归晚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被他盯得无措,瞧见身边喜案上的酒杯,试探道:“将军,还未饮合卺酒……”
小姑娘声音清越,甜软得好不动听,连身边的小丫鬟都不禁偷看了这位少夫人几眼。
江珝顿住,抬首望了眼酒杯,转回她身边伸手去端。见他伸手,归晚也捏起另一只,然方举起却见江珝仰头便要饮下,急得归晚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举突兀,险些没把酒洒出来。江珝不悦,凝眉盯着她,她勉强扬起唇角浅笑道:“合卺酒不能这么喝……”说着,她安奈住紧张,握着酒杯的手穿过了他的胳膊,送到了唇边。怕他看出自己在抖,她夹紧了胳膊肘。
二人交臂,江珝似乎懂了,目光一沉再次举杯而饮。可他完全没照顾这个身高只及他肩头的小姑娘,猛地一扬手臂把归晚的胳膊也带了起来,一杯酒不受控制地顿入口中,呛得她猛地咳了起来,连连不止。
归晚好不狼狈,然江珝就这么冷眼看着她,不言不语,瞧着她差不多缓了过来,放回酒杯,又要走——
“将军!”
归晚再次唤住他。
他们已经拜堂成亲,从现在开始她便是沂国公府的人,往后的日子她不盼他如何善待自己,也不求与他琴瑟和鸣,但起码也该有个话吧,到现在他不但连个声都没出,还一门心思要往出走。
“你去哪?”归清了清呛辣的嗓子道。
江珝对视她,这是继方才掀盖头他第二次打量她,目光颇是品味,可最终还是没应声,走了。
余归晚愣在原地半晌,回首看了眼身边的蒋嬷嬷。
蒋嬷嬷面色柔和了些,解释道:“二公子回得急,傍晚才到,这一路奔波还未清洗。”
归晚明白了,无奈笑笑。
江珝沐浴的功夫,小丫鬟们伺候归晚退下了喜服。嫁衣繁重,归晚穿了一日身上都是汗,黏腻腻的了,江珝一回来,她连头都没敢抬,也去了净室。
归晚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便请了林嬷嬷。杜氏心疼外孙女,不但让林嬷嬷随嫁,连同苁蓉和茯苓也跟了来,这会儿两个小丫头还在外面候着。
林嬷嬷帮归晚清洗,见沂国公府的下人都出去了,赶忙贴在归晚耳边道:“表小姐,别忘了老夫人嘱咐你的,万不能乱了手脚。”
归晚蓦地一愣,窘得又钻进了水里,只留那双莹澈的大眼睛浮出水面,映着水纹,宛若秋波。
这双眼睛,清亮如星,纯净得能映出的莲花似的,任谁瞧了不要心折。好端端的姑娘,偏就是这般的命运。林嬷嬷叹了声。
庆历三年,冀州闹饥荒,年幼的林嬷嬷随父逃荒入京险些没饿死,是侯府小姐收留了她才救了她一命,她感恩小姐,故而当初没能随小姐出嫁是她此生憾事,如今能作为表小姐陪嫁,她定要为小姐照顾好女儿。
林嬷嬷把归晚从里捞了出来,耳语劝慰:“我知道表小姐你为难,可这事容不得咱犹豫。你日子浅,只要过了洞房这关尚且还瞒得住;若是退却,不但‘它’保不住,你也定要受连累。你就听老夫人的吧,再说新婚夫妇哪个不得走这遭,人之常情,切莫羞怯。”
羞怯?这本就该是情到深处自然浓的事好不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连好感都未生半分就要做这种不可描述的事,归晚想想脑壳都疼。
可生在这个时代,她没得选。不是谁都有“余归晚”和薛青旂那种两小无猜的幸运,大都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掀开盖头那刻才看清了彼此。
归晚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况且她还有个“它”——
这桩婚事退不了,但这孩子沂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便是归晚咬牙生下来,想想往后的日子也必然过得辛苦。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在乎孩子,不能让无辜的它生来便带着私生子的标签,活在阴霾中,哪个母亲忍心如此,所以她决定不要“它”。可怎都没想到,婚事如此匆忙,她根本来不及拿掉这孩子,便带着“它”嫁了。
不过,匆忙未必不是件好事。临嫁前杜氏对孙女千叮咛万嘱咐,趁着日子尚浅还能掩住一切,万不要错过机会。成与不成,为了孩子总要赌一把……
归晚望着林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无奈点了头。
林嬷嬷松了口气,然忽而又想起什么,拉着归晚道:“姑爷身魁体健只怕没个轻重的,你身子才愈,就算得走这遭也别任他胡折腾,这房里的事……”
“嬷嬷快别说了!”归晚慌忙堵了她的话。不拦着她还指不定得说出什么来,再听怕自己今晚没法直视江珝了。
林嬷嬷道她是害羞,抿唇笑笑,虽有满腹的话却也不再提了。
归晚洗漱罢回房时,江珝已躺下了。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习惯睡于外侧,归晚站在床边纠结了半晌,几欲开口都没发出声来。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吧!瞧他好似真的睡着了,她沿着床边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可他太高了,头靠枕头,脚都快抵床栏了,没给她余下多少空间。为了避免碰到他,她笨拙前行,也不知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她一个不稳扑在了他腿上。
江珝猛然睁眼,小姑娘惊慌失措,也正仰头看着他,胸口抵在他膝盖上,一抹蜿蜒跳入眼中,沿着衣襟掩没在令人遐想的昏暗中。视觉明显,然膝盖那方柔软的触觉更是明显。他愣了会,连下屈膝收腿。
归晚猝不及防,陡地从他小腿上滑了下来,见路已经让出来了,赶紧翻了过去躲进了床里……
二人平躺,不过半臂之距,归晚紧张得屏息凝神。她反复心理建设:他们是夫妻,这是夫妻的义务,他们是合法的……可突闻身边人动了,还是吓得她慌忙闭上眼睛。
半晌,身侧恢复平静。她忍不住偏头看了看,瞧见了一副宽阔的背——他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这是……没有碰自己的意思了?
归晚心中徒生一种莫名的轻松,她终于把这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可欢畅总是短暂的,片刻轻松之后她又开始郁闷。他不碰自己,那祖母嘱咐的话岂不是完成不了了?归晚怀着心思辗转,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就在她不知道第几次翻身时,身边人忍不住了,道:“别动了。”
他开口讲话了。原来他声音是这样的,幽沉朗朗,和他那副清冷的模样很配。
“我吵到你了?”她小声问。
“是。”对方毫不客气,依旧冷淡。
归晚沉默。
她明白,突然被结婚,这事换了谁都没个不郁闷的,她能理解他对这门婚事的反感。可反过来想,她又何尝情愿呢?她也委屈啊,那么多公侯小姐他不选,偏偏就点了她,而且又是赐婚连个回绝都不能有。满腹愁怨,她找谁说理去!
“将军!”
归晚突然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望着他背对着自己的侧容唤了声。
空了半晌,他哼道:“嗯。”
归晚捏着拳,心下一横,咬唇道:“我有话想问你。”
对方又陷入沉默,随即漠然吐了声。“说。”
“你在杭州,可找到我父亲了?”
话一出口,江珝眼睛登时睁开,回首瞥望,见小姑娘瑟瑟却目光不躲地瞪着他,也翻身起来了。
他面对归晚盘膝而坐,光线从他身后打来,归晚整个人都笼在他晦暗挺拔的阴影中,她看不清他神情,只觉他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睛让人莫名地压抑,一扫酷暑闷热,竟盯得归晚心底凉飕飕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良久也不见他应声。到底还是归晚沉不住气了,直起身子,跪坐的臀部刚离开双脚,便听对面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问你,你几时出的杭州城,如何出的?”
归晚被问得一愣,半倾的身子僵住了,她仔细想想应道:“破城前出的。”至于如何出的,她想不起来。
“破城前你父亲可收到叛军的议和书?”江珝继续追问,语调平平,却寒气逼人。
归晚木然坐了回去。记忆里,她离城前曾听到一位秦将军同父亲争执,除了提到江珝,好像是有一封议和书。
她忐忑地点了点头。
江珝整个人都凝住了一般,眼见他朝自己缓缓逼近,归晚只觉得呼吸不畅,下意识朝后躲。
“那你父亲可同意了?”
“我不清楚……”归晚惶恐摇头,隐约觉得不对,反问道:“将军为何如此问?”
江珝漠然退了回去,语气冷清,似问非问道:“城门是你父亲开的。”
“不可能!”归晚当即否认。她自然知道开城门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投敌。
“若非他开城门,何以秦将军阵亡他独存!”
“这也不能说明城门就是他开的啊。”余归晚极力辩解,然话出口了才忽而反应过来,激动道: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