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睁开眼,入目便是挂满白幡而古韵十足的厅堂。
她正被人搀扶着,手脚冰凉无力地站在厅堂中央。
面前站着个手捧圣旨的中年官员,他气质出众,带着常年养尊处优的矜贵。
注意到衡玉打量的视线,他朝衡玉温和一笑,只是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奈与同情。
“陛下圣明,感伤孝贤皇后的逝世,特此开恩,于两日后召开三司会审,要求三司重新审理容家通敌叛国一案。”
中年官员温声道,将圣旨递给衡玉。
“到那时,容家需要出一人到衙门接受审判。”
系统及时将记忆传送给她,衡玉很快就弄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
中年官员稍等片刻,见衡玉还是没动弹,他以为对方是忧思过度,不由出声安抚道:“审判会持续很长时间,容姑娘多多保重。”
只是……他并不看好两日后的三司会审。
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为了减少冤假错案,特别设立了三司会审这个制度,如果有重大冤情者,可以申请召开三司会审,由延廷、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共同审理案子。
但是……只要熟悉这其中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三司会审背后代表的其实是皇帝的意志。
容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是皇帝亲定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冤枉了忠臣。事实上,皇帝同意召开这回三司会审,只是想走个形势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就在昨日早朝时,出身容家的容皇后身穿华服突然闯入殿内。那时候,废后的旨意已经写好,只是还没传召天下。
只要旨意一日没传召天下,她就仍是这雍朝的皇后。
容皇后已经走投无路,最后能做的就是打这个时间差,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下大喊容家冤情至深,通敌叛国的罪证皆为乐家伪造。
明知三司会审里的猫腻,她还是哭着争取了一次机会,求开三司会审还容家清白。
随后,容皇后拔出发间金簪,快狠准地刺入自己颈间,血洒金殿,以命谏言。
母仪天下的皇后鸣冤而死,无论是为了给朝臣一个交代,还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三司会审都必然要召开。
衡玉现在的身份,就是容家仅存的孤女容衡玉。
时空管理局掌管着亿万时空洪流,最初是为了维持各个小世界稳定而存在的。
衡玉本是时空管理局研发部部长,主管系统研发。
因为支持时空管理局改革,计划失败后被清算。
但即使被清算,时空管理局里依旧有人敬她仰她,投鼠忌器之下,最后将她放逐于亿万时空洪流里,并给她一个代号‘零’。
被放逐后,她成了一名时空旅行者,穿成每个小世界里命运悲惨的炮灰配角。
她只求自在,是不可能被命运线束缚成为炮灰的。所以无论开局如何,到最后她都成功逆转成人生赢家剧本。
结束上一个世界的旅途后,现在她又开启了新的征程。
本朝国号为雍,到如今已传承一百五十余年,来到皇朝末年。
边境异族极端强悍,时常南下劫掠侵扰百姓。
但自从二十年前她的祖父容老将军镇守边境后,异族就再也没有讨过一次好。
凭着战功,容老将军被封为‘大将军’,民间盛赞其为‘雍朝基石’。
五年前,容老将军身体大不如前,缠绵病榻。他是雍朝的战神,一旦倒下,那些刚安分下来的异族绝对会蠢蠢欲动。
于是容老将军命人死死封锁消息。
可是,匈奴不知道是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突然派遣大兵压境。无奈之下,容老将军派原身的父亲、自己的大儿子领兵做先锋。
局势极端凶险,但原身的父亲领兵征战多年,靠着军民一心,慢慢扭转了局势。
就在她父亲反败为胜并且要趁势追击时,谁也没想到,出身清河乐氏的乐成言会故意在粮草上做了手脚,导致前线粮草匮乏,原身的父亲深陷匈奴的包围圈,最终被匈奴人的马踩踏而亡。
事后,容老将军回到京城,得知陛下因为宫中乐贵妃的枕头风,居然想要轻飘飘放过乐成言,悲怒之下,容老将军亲自披甲堵在乐府门前,废掉乐成言的三条腿。
乐贵妃收到消息,围在雍宁帝身边拭泪,想要为兄长讨回公道;容皇后盛装赶去帝王寝宫,与乐贵妃当面对峙。
双方僵持不下,最终这件糊涂事居然被含糊过去,不了了之。
但它造成的影响一直存在,两家就此结下死仇。
三月前,乐家家主突然上书,状告原身的小叔容宁勾结鲜卑、羌人,有通敌叛国之嫌。而容老将军明明有所察觉,为了护着自己的儿子,几次出手帮忙遮掩。
雍宁帝当场大怒,派乐家家主和贺家家主赶赴北境调查此事。不久之后,两人回到京城,带回了容老将军羞愤自尽、容宁死于火灾的消息。
他们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容宁和匈奴来往勾结的书信。
证据确凿之下,雍宁帝定下容家通敌叛国的罪名。
原身从小千娇百宠长大,虽然性情坚韧,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在家族巨变面前惶恐惊惧,风寒入体后病卧在床。
不过她没有多少时间沉浸于自艾自怨。
得知皇后姑姑到底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才勉强争取来三司会审的机会后,她强行振作起来,想要在三司会审上好好表现。
可她明明能看出信纸和私章是伪造的,堂上的官员非要追问她是如何伪造、如何做旧的。
她明明知道信纸上的字迹是临摹的,却被追问世上怎么会有人临摹得这么像,容姑娘能临摹出你小叔的字迹吗。
这么胡搅蛮缠,这么不容分辩,这就是雍朝的高官。
到最后,原身‘输’了这场三司会审,也输了为容家洗刷污名的最后机会,收押进大牢当晚就被下暗手废掉双腿。
她在大牢里日日以泪洗面,不知道是该恨乐家,恨为容家定罪的雍宁帝,还是恨三司会审的官员们。
她哭得太狠,仿佛是要把自己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尽。
一个月后,乐贵妃被册封为后,内侍携着她的懿旨走进原身的牢房。
在懿旨中,乐皇后说念着容老将军对朝中的贡献,于是网开一面为容家留一个血脉,只是她要进乐府成为乐成言的侍妾。
等内侍走后,原身浑浑噩噩,终是不忍受辱,撞墙自尽而亡,结束了自己这短短一生。
……
衡玉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垂下,遮去她眼中的冰冷。
如果容家当真通敌叛国,站在衡玉的立场看,也得说一句“取得这样的下场不冤”。
但容家数十年如一日镇守北境,与异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这雍朝谁都有可以与异族合作叛国,唯独容家人绝无可能!
这整件事背后,必然与乐家、贺家有关联。
但容家栽得如此彻底,这背后……难道真的没有雍宁帝的授意吗?要知道,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事情可不少见。
衡玉掌握的消息还是太少,暂时没办法判断出其中隐秘。
没关系,她接管了原身的身体,从今往后原身的人生就是她的人生。
她会慢慢梳理调查其中隐情,不让容家再蒙受任何屈辱。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不过只花了须臾功夫。面上,衡玉依旧是一副哀戚模样,伸手接过中年官员手中的圣旨:“多谢这位大人。”
中年官员点点头,出声告辞离去。
“大人且慢,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衡玉低着头接下腰间的玉佩,苦笑道:“在容家出事之前,臣女的未婚夫贺瑾就已经与臣女断了联系。我容家待贺家,说一句恩重如山也不为过,他贺家却背弃了这种恩重。”
“我与他有婚约在身,无论如何都该有个说法。若是大人不嫌麻烦,请大人帮忙多跑一趟,将这枚玉佩送到贺府。”
说实话,容家战功赫赫,容老将军又是那种义薄云天的人物,朝中受他恩惠的人极多。但是……容家一出事,这朝中多的是束手旁观之辈。
束手旁观也就罢了,毕竟世态炎凉。
但像贺家这样雪上加霜的,就很令中年官员鄙夷了。
中年官员本就有些同情衡玉,想了想,还是应下了她的请求,取走那块玉佩。
衡玉站在原地目送着中年官员离开。
厅堂的门窗没有闭紧,衡玉被倒灌进来的冷风呛得连连咳嗽,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褪尽血色。
现在是寒冬腊月天,这厅堂敞开着,管家不敢让衡玉再在这里待着:“小姐,你的身体到现在还没好全,可不能再着凉了。咱们府里……如今就要靠你撑着了。”
说着说着,管家的声音哽咽起来。
衡玉有些无力地抬起手,紧了紧身上的灰色大氅,对管家说:“陈叔,先扶我回房休息吧。”
管家将衡玉送回院子后就离开了。
府中现在乱糟糟的,哪里都离不得他。
婢女将衡玉扶回里屋。
里屋四个角落都摆着炭盆,炭火很旺,一走进里面,衡玉身上的寒意尽数消散。
“小姐,奴婢去给你倒药。”婢女为衡玉压好被角,绕过屏风离开里屋。
衡玉倚着枕头,右手指尖搭在左手手腕间,按动脉搏为自己把脉。
她穿越过很多世界,不敢说精通所有技能,但一些比较常用的技能都是已经学习过的。医术就是其中之一。
过了好一会儿,衡玉慢慢放下自己的手——郁结于心,兼风寒入体。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在缺医少药的古代,必须要好好养着。
等婢女端着温度合适的药回来,衡玉捧着碗,先是在鼻尖前停顿片刻,确定这只是普通的伤寒药,并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她一口气将黑漆漆的药汁喝完,躺回床榻上闭目养神,顺便思索着现在的局势。
系统见她这么不紧不慢,提醒道:【按照剧情,两天后三司会审召开,无论你表现得多好,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你说得对。”衡玉点头,“我已经决定在三司会审之前撤出京城。”
【那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快行动起来啊!】系统连声催促。
衡玉不紧不慢道:“因为急也没用。”
【为什么?】系统茫然。
衡玉的语气骤然变得低沉下来:“一是我的身体还虚弱;二是现在盯着容府的人太多了,逃出京城容易,想逃脱朝廷的抓捕,势必要制造混乱和事端拖延时间。”
“三,容家儿郎顶天立地,马革裹尸者足有十余人,为边境安稳立下汗马功劳。”
“皇后姑姑明知希望渺茫,还是用自己的命争取来三司会审的机会。她想要再为容家做最后一搏,维护容家的荣誉。我如果直接逃走,姑姑就白牺牲了。”
在这个时代,真相都是上位者说了算。
衡玉知道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洗刷掉容家的污名,但真的什么都不做,这不是她的风格。
系统迟疑:【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衡玉翻了个身,在自己的床头角落摸索一番。不知道按了什么东西,原本闭合的床板突然凹陷下去一个巴掌大的空间。
衡玉伸手,从里面取出令牌——这是容家令。
见容家令,如见容家家主。
容老将军虽然是个武将,对雍朝忠心耿耿,但他绝对不是个蠢人,早早给她留了一条退路。
令牌取出来后,衡玉走下床,按照一定的规律摆弄某个样式普通的花瓶摆件。
一阵轻微的细响声在室内响起,随后,衡玉的床头彻底凹陷下去,可以通往城外的密道出现在衡玉身前。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我清楚。”
在里屋休息片刻,衡玉喊来自己的婢女,命她将管家请来。
小半刻钟后,管家急匆匆绕过屏风走进外屋,余光扫见端正跪坐在案前、气质从容的衡玉时,心头微微一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家小姐好像有了些变化。
可转念一想,容家遭逢这样的大变,小姐再如何成长都不为过。
管家温声问道:“小姐怎么不多歇会儿?”
衡玉苦笑:“陈叔,现在这种情况我怎么睡得着。”
稍一振作,衡玉说:“这些事不说也罢,我找陈叔来,是想跟陈叔沟通些事情。”
“容家如今出了这种事,为了避免会牵连到府中的人,还请陈叔尽量在明日,将所有忠于容家的下人和侍卫都遣散走,只留下你、贴身伺候我的婢女和侍卫长即可。”
“遣散他们时,依照他们对容府的忠诚程度和往日贡献,分发银两和一些宝物给他们。”
如果她的计划顺利,顶多明晚她就要开始逃亡。
逃命的话当然得是轻便出行,她只会带走府中的所有银票,那些笨重的财宝和银子与其留在府中被抄走,还不如分发给忠诚于容家的家仆。
遣散家仆!?
管家心下一惊,抬眼看着衡玉。
衡玉平静地凝视他,语气里带着无法拒绝的坚决:“陈叔就照我说的去做吧。如果有旁人问起,陈叔苦笑便是。”
这种平静的视线里蕴含着惊人的从容。
窗外的阳光照耀着她半边侧脸,静谧又平静,仿佛面对着再严峻的局势,她都有底气掌控它。
隐约间,管家觉得自己从小姐身上看到了老将军的影子。
他的视线一下子就花了起来,不再多问:“是,老奴会尽快安排好这一切。”
“那就退下吧。”在管家准备绕出屏风时,衡玉又想起一事,“陈叔,麻烦你往前院多走一趟,让陈退过来找我。”
陈退是个很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在府里负责采买一事。
他是管家的独子,她祖父的义子,也是……容家暗卫的负责人。
衡玉这具身体太过虚弱,这一番布置已经足够伤神了。
见到陈退后,衡玉没有耽搁,将容家令在陈退眼前晃了晃,直接出声吩咐。
“采买药材和普通百姓的衣服,全部要男款。备好骏马,带着暗卫分批退出城中,在城郊东边那废弃的城隍庙等我与你们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