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着炭盆的室内很暖和,只是长时间没有开窗通风透气,药味和熏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浓烈而刺鼻的古怪气味。
刚被婢女引着走进来,祁澎就忍不住紧蹙眉头。
贺家主跪坐在桌案后,这几天他病得很厉害,脸色惨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瘦了一斤般。
瞧见祁澎,贺家主情绪激动地出声喊道:“祁兄,你过来了。”
说着,就要起身去迎祁澎,但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扯到气管,贺家主不仅没能站起来,还身形不稳地重新倒回原地。他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咳嗽,咳得给人一种上气不接下气之感。
祁澎不敢走上前,尴尬杵在原地,心里有些埋怨贺家主:明知道自己得了会传染别人的风寒之症,怎么还把他喊过来谈话?如今大事将近,如果他也不小心病倒,那他的一切心血不就要付之一炬了吗?
咳了好一阵,贺家主长舒口气。
贺家主没注意到祁澎脸上的表情,强压着不适开始劝说祁澎,左一句“山先生不可信”,右一句“并州的人如此桀骜,完全没把你我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天生反骨,怎么可能安心助你成就大事”。
祁澎垂眸,转动着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
他不傻,知道贺家主这番话多半是出于私怨说的。
但贺家主也有一句话没说错——山先生太桀骜难驯了,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山先生明知道贺家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几次三番出手对付贺家,完全没顾及过他在中间的立场。
在这一点上,祁澎对衡玉非常不满。
“贺兄你放心,我已经加派人手盯着并州一行人,不会让他们再惹出什么乱子。”祁澎给出承诺。
贺家主长舒口气:“那就好。祁兄先前有没有向山先生透露过任何机密要事?”
祁澎回想一番:“只是透露了行动时间,别的一概都没透露。”
只是行动时间的话,问题完全不大。
贺家主点点头,又提醒祁澎记得派人盯着祁珞和冀州牧的院子,他们那边才是重中之重,绝对不容有失。
“接下来,祁兄不能再让山先生进冀州牧的院子了,也不要让山先生与祁珞有接触的机会……我们要杜绝一切的威胁,安心等着那场加冠礼的到来……”
贺家主这一番话都称得上是肺腑之言,祁澎放缓声音,向贺家主许下承诺:“贺兄放心,待我事成之后,害侄儿躺在病榻上的婢女和几个侍卫,我会将他们的双手双脚砍断送给贺兄,让贺兄和侄儿出口心里的恶气。”
等到定城完全在他的把控中,他剁掉几个下属的手脚,山先生就算不满,也必须强压在心里。
贺家主对祁澎的表态还是很受用的。
看着贺家主又在撕心裂肺咳嗽,祁澎害怕自己真的会被传染风寒,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
等祁澎离开后,贺家主在原地枯坐片刻,起身走去隔壁屋子。
这间屋子里的气味更加古怪。
里面不仅有浓重而苦涩的中药味,还有一种生命衰朽的腐味。
床榻里侧,贺瑾烧得满脸通红,他脸上的淤青还没完全化开,唇角的乌紫格外明显。
注意到贺家主的到来,贺瑾眼前一亮,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却因为烧得太厉害浑身无力,差点儿没能爬起来。
“爹,祁大人怎么说?”
“你放心,祁澎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看着一直高烧不退的儿子,贺家主恨恨道,“等祁澎成功夺位,爹亲自把那婢女送到你床上任你折辱,出口心中的恶气!”
祁澎正在屋中联络下属,突然有下人进来禀报,说山先生有请。
听到这句话,祁澎微微蹙起眉来,不知道衡玉在这个时间相邀有什么要事。
原本想出声回绝,但转念一想,祁澎又改口道:“好,我现在就过去。”
一刻钟后,祁澎大步流星走进衡玉的屋子里。
衡玉跪坐在屏风后,与祁澎大概隔了有两米远:“祁大人,我的风寒之症还没痊愈。未免传染给你,我们就隔着屏风说话吧,还望祁大人多多包涵。”
对衡玉的这个做法,祁澎心下满意。
谁不惜命呢,他现在已经不再年轻了。
心中满意,祁澎对衡玉的态度就放缓了不少:“山先生寻我过来,是有何要事?”
衡玉苦笑:“是有关我和贺家恩怨的事情。这件事的对错暂且不提,只是我冲动之时,全然没考虑过祁大人夹在中间难做。”
她声音里的愧疚之感逐渐加重:“唉,我家幕僚提点了我,我才意识到这中间的不妥。祁大人待我如此好,我怎么能够让大人难做呢,所以就连忙请大人过来一叙,想着好好给大人道个歉。”
祁澎对她最不满的一点就是这个。
现在听到她开口道歉,心里的不满又淡去不少。
察觉到祁澎情绪的变化,衡玉压下唇角的微笑,开始命人奉上茶水。在品茶合香时,衡玉恍若不经意般,胡乱闲聊了很多事情。
香炉里烧的是檀香,这种香有舒心静神的功效。在袅袅香烟间,祁澎虽然说话谨慎,但从他零碎的言语间,衡玉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
最后,衡玉说:“时辰不早了,我就不耽误祁大人的时间了。来人,送一送祁大人。”
明明是她不想再跟祁澎虚与委蛇,但这话一出口,祁澎又觉得心里慰贴:这位山先生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山先生且好好待在院中养病,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要出门,免得把风寒传染给了其他人。”祁澎离开前,似告诫又似警告般说了这样一句话。
要禁她的足啊。
衡玉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微微一笑。
这州牧府里的守卫换防时间已经被她完全摸清楚,只要踩好时间点,身手再干脆利落些,她想出入州牧府,实在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当天晚上,祁珞坐在屋子里发呆。
“咚——”
三长两短的敲窗声突然响起。
祁珞眼前一亮,快步走出去,几息后顺利将衡玉迎进屋内。
“没想到大当家你的身手会这么矫健。”祁珞惊喜道。
衡玉随口道:“没事,你只是没想到,你二叔他到现在都还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
她刚到定城不久,祁澎就已经出手试探过她。只不过那时候衡玉将计就计制造假象,让祁澎断定她没有太高的武力值。
但,原身可是出身武将世家,从四岁就开始打磨根骨,本身的武功底子就不弱。衡玉本人穿过这么多个世界,更加不可能没有武艺防身。
两相结合下,这几年里,衡玉的武功进步极大,就算是身手出众如侍卫长,在她手里也走不出十个来回。
“我二叔他对你的误解……实在是太大了。”祁珞嘴角微抽,耿直点评。
识人之术能够用到这份上的,也就只有他二叔了。
衡玉摆手:“也许是因为他以为的以为,只是我想让他以为的以为。”
祁珞:“……”他被这句话绕晕了一下,不再在闲谈上浪费时间,转而问道,“大当家怎么特意过来了?”
提到正事,衡玉正色:“我怀疑这两天,你二叔会想办法试探你爹的身体情况。我过来为你爹扎针,隐藏他真正的脉象。”
祁珞点头,领着衡玉走进里屋。
两日前,冀州牧就已经清醒,但他体内的余**还没清理干净,现在每天顶多清醒一个时辰。衡玉这个点进去,他正在熟睡之中。
衡玉上前为冀州牧施针。
一刻钟后,她慢慢起针,再去为冀州牧切脉时,他的脉象已经混乱不堪,似是风中残烛般虚弱无力。
“接下来你和我不方便再见面了。”衡玉轻声道,同时将一封信递给祁珞,“背下名字,烧掉它,加冠礼上见机行事。”
等衡玉的身影消失在室内,祁珞迅速拆开书信。
书信上的内容并不多。
只有四个名字,以及他们的具体职位。
西门守军将领,州牧府护卫军的中队长,负责采买事宜的厨房管事,还有……那位出卖他、倒戈到他二叔那边的幕僚。
一个用来控制定城,一个用来控制州牧府,一个用来在饮食上动手脚,最后一个……可以助他探知他二叔的种种布局。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四个人手便实现了面面俱到。
再加上他手上还留着的一些底牌……
原来悄无声息间,危及到看似没有出路的处境就被扭转到了这种程度。
祁珞盯着这张书信盯了很久,以至于没注意到熟睡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珞儿,你在看什么。”冀州牧声音很轻,虚弱无力。
“爹。”
祁珞手忙脚乱地为冀州牧倒了杯温水。
等他把水端过去,才发现那封书信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冀州牧的手里。
“字迹力透纸背,洒脱苍劲,好风骨。也好手段。”冀州牧仰头去看祁珞,眼里带着柔和的笑意,“这是那位大当家写的吧。”
随着祁珞的加冠礼越来越近,衡玉‘病’得更厉害了,天天安分缩在屋里,不敢再出门受凉。
相比之下,祁珞就没那么安分了。
一直在院子里很少外出的祁珞,最近天天在府里、府周围闲逛。
闲逛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既不与路上偶遇的人闲谈,也没跟他们有过任何肢体接触。但这种紧要关头,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已经足够吸引祁澎的注意力。
就在这样越来越紧绷的氛围下,加冠礼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