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原一案的后续发展,出乎朝中所有人的预料。
绝大多数人原以为,这次案子,会是太子一系的全面胜利。
结果尚原确实是辞官了,但瞧着陛下赐下的那些东西,就知道陛下依旧是记着这位臣子的;密阁副阁主的位置也确实是空出来了,但没落到太子一系手里;陛下确实是更关心起他的儿子来了,但关心的是老三。
可以说,太子一系这次不仅没讨着任何一个好,还把三个重要的官员都折了进去。
在这整件案子中,衡玉、沈洛和云成弦三个人也正式进入朝中官员的视线里。朝中官员对于他们为什么会站出来保尚原众说纷坛,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
然而,有人在听完他们的猜测后,轻叹着问:“为什么诸位都觉得他们一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授意,而非他们少年气盛,看不惯这样的不公不允出手相助?”
旁人嗤笑:“他们三人获利这么大,你说他们真的没有半点儿别的心思在?”
“他们以善以诚待人,尚原于绝境反击时,顺便为他们谋划一二以报答他们的情谊,又有何不可?做好人有好报,这个道理,我想诸位在幼年攻读四书五经时都曾经学过吧。”
那些背地里的争执,衡玉三人全部都不知道。
今天是沈洛和云成弦的休沐日,一大清早,二人就骑着马来了礼亲王府,和衡玉碰头后,三人一块儿往城北赶去。
尚府就在城北。
尚原在十天前已经从刑部牢房里被释放出来了,养了十天的伤,身体恢复了不少。他既感谢衡玉他们奔走相救,又感谢他们照顾他的家眷,所以趁着休沐日给他们下了帖子,请他们到他府上饮酒吃宴席。
三人一到尚府,发现尚原穿着蓝袍束着玉冠,外罩灰色大氅,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三人,他两手拢在袖间,立如修竹苍松,目光温和清浅。
“三位小友,你们到了。”尚原含笑道,态度自然而熟稔,仿佛是在迎接三位许久未曾相见的友人。
哪怕这三位友人是满帝都都有名的纨绔。
哪怕他们三人比他整整小了一轮年纪。
沈洛几乎是不自觉地拘谨起来。要知道,哪怕是入皇宫面圣,他也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云成弦也抓了抓脸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不仅是尚原,朝中的任何官员见了他都是以礼相待、恭恭敬敬,但云成弦知道,这种恭敬源于他的身份,唯有这一次,是源于他的行为。
“到了。”衡玉将马缰递给尚府下人,回身抱拳行一礼,“怎么还劳烦大人亲自相等。”
“屋里炭火足,我有些待不住,就出门透透风,这一会儿的功夫你们就到了。”尚原请他们进府,“你们莫要拘谨,当这是自己家就好。”他一笑,话音一转,调侃起来,“不过我府邸小,可能经不起折腾,你们把它当成自己家的时候也要注意一下我囊中羞涩。”
闻言,沈洛和云成弦都笑起来,那股不好意思就淡了下去,放松了不少。
尚府的确和尚原说得一样,不大,布局简单却不简陋。
尚原为官清廉,不喜官员贿赂成风的风气,本人除了该拿的银子就没碰过其他的钱。而住在京城里花销大,尚府简陋也情有可原。
沈洛和云成弦看多了奢华的建筑,此时瞧着尚府,倒没觉得有什么。他们反而觉得尚府哪哪看都很顺眼——作为纨绔,他们何时被人如此礼遇感激过?
屋子简陋不要紧啊,他们心情美滋滋的。
尚原是什么人,哪怕沈洛和云成弦没把高兴写在脸上,他依旧能看出来。于是他就被他们这种纯粹的喜悦逗笑和感染了。
他心想:和这些少年待在一起,他的心态也变得年轻了不少。看来等日后回了老家收上一两个学生悉心教导,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到了。”尚原开口,待客的正厅已在眼前。
进了屋里,尚夫人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众人解掉大氅,将要入座时,沈洛挠头:“我们是不是该去向尚老夫人请个安再入席?”他记得,去其他府里做客时基本都有这个流程。以往他从不在乎,但现在……他总希望自己能够毫不失礼。
尚原微愣,着实没想到沈洛会注意到这点,转念一想,他又微笑起来,感慨这份赤子心肠。
尚夫人笑道:“老夫人还在睡着,不若等会儿开席,我请她出来与我们一道用席。她素来喜欢俊秀的少年郎,说瞧着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了活力。等会儿瞧见你们肯定高兴。”
沈洛高兴应了声好。
酒早在尚原去迎接三人时就已经温上,到现在温度刚刚好能够入口,尚原摆了五个酒杯,拍开酒坛盖,亲自把五个酒杯都满上。
“我少年时嗜酒如命,每日都要和同窗小酌几杯怡情,如此才能定下心来读书温习。”
想起那时候的荒唐岁月,尚原低下头,也觉得有些好笑。
“今日我请你们来,就是想请你们陪我一起饮酒。算年纪,我比你们大了一轮,还望你们莫要不自在。”
沈洛对尚原一直颇为仰慕,见他并没有受困于苦闷的情绪,而是洒脱非常,那股子仰慕又重了几分。他朝尚原一抱拳,音色清脆也干净:“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云成弦也举杯。
衡玉说:“那日去牢中,最可惜的就是忘了带一坛酒去,大人今天是为我圆了一番遗憾。”
尚原朗声笑起来:“来来来,不说那些虚话了,我们来玩行酒令。”
“不不不,我们来划拳吧!”对行酒令,沈洛是拒绝的。就他那个文化水平,还是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云成弦笑着摇头:“划拳也好,我们不要这么文绉绉的。”照顾着沈洛的面子。
尚夫人坐陪一会儿,起身告辞,去厨房看看宴席置办得如何了。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
沈洛喝过酒,话茬子就打开了,他拉着衡玉和云成弦,兴致勃勃说起他们是如何想办法营救尚原的。
这样的话衡玉已经听沈洛说了不下三遍,她有些走神,注意到尚原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侧头看过去。
只见尚原正斜倚藤椅,抱着酒杯含笑听他们说话,目光似乎是落在他们身上,又似乎是透过他们在追忆某些人,神情温和。
注意到衡玉打量的目光,尚原斜移视线,朝她举起杯中美酒,认真敬了她一杯酒,又像是在敬那段绝无回头可能的岁月。
敬少年干净剔透,意气风发,肆意轻狂。
敬他们还未被岁月蹉跎世事打磨,仍觉得世事皆可挽,未发现人力有时穷。
敬他们正处在最好的年华。
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尚原加入沈洛他们聊天的行列,说起他年少时的那些好友。他们也曾经醉酒高歌,怒骂当朝时局,呵斥贪官污吏,击鼓只为百姓鸣冤。
沈洛听得颇为神往,兴致冲冲问道:“尚大人,你那些好友现在都如何了?”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官运亨达。”尚原说。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尚原早已孑然一身,被困刑部牢房时朝中没有一个人敢豁出去为他奔走,答案其实已经十分明显,但他看着沈洛,看着沈洛眼里的期待,以无比肯定的语气道:“闲时饮酒。”
这个答案,只有沈洛这个傻子相信了。
看着他那乐呵的模样,已经半醉的云成弦抬手抚额。这种一根筋的人最容易在官场上吃亏,吃小亏还好,他祖父能为他兜着,但若是吃了大亏呢?不行不行,日后自己得多照看点,千万不能让沈洛有吃大亏的机会。
到最后,云成弦和沈洛两个人被尚府下人架上了马车,衡玉站在马车旁与尚原道别:“今天实在是叨扰大人了。”
尚原摇头:“和三位小友一块儿饮酒,我心情很愉悦。”
衡玉轻笑,问:“大人打算何时离京?”
“三日后。”
“离京后打算做些什么?”
“云游四方,做一闲云野鹤。如果朝堂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兴许我会回来。”
“这朝堂怎么可能用不到大人。”衡玉行一礼,“大人且先自在几年。”
听出了衡玉话中的隐喻,尚原眸光微动,他的视线落在衡玉身上:“我的眼光的确没有错,希望密阁能在你的手里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不要让它折于党派内斗,它本是针对大周的一柄绝世妖刀。”
“我都知晓的。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尚原颔首,两手展袖高举到额前交叠,缓缓俯下身子向衡玉行一大礼。
他立于雪地之间,苍茫天地,青袍长立:“愿诸位,前路珍重。”
三日后,尚原一家离京。沈洛和云成弦因为正在当值,没办法相送,只有衡玉来了,她没有与尚原多说什么,该说的,那天饮酒的时候都说过了,只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递了个食盒给他们:“里面是一些易克化的糕点,是我命厨下专门为老夫人准备的。”
“有心了。”尚原接过食盒。
马车上路,尚夫人打开食盒,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只见食盒里安静躺着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以及一封书信。
——买酒钱。
铁画银钩,龙飞凤舞。
端的是好字好风骨。
“这字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尚原微微一笑,眼里蕴着柔和的光芒,“往日果然都是在藏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