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太平了一整个冬天。
衡玉回到隶属大衍的宁城时,总觉得宁城的空气比先前要清新几分。
宁城县令见到毫发无损、面色红润的衡玉,长长舒了一口大气,下意识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擦掉额头冒出来的虚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还好郡主平安无事,不然的话,他别说什么官职前程了,怕是连自己的小命都要拿去给郡主陪葬。
衡玉上下打量宁城县令几眼,促狭道:“县令大人瞧着瘦了不少,看来这个年过得不怎么好啊。”
宁城县令讪笑:“让郡主见笑了,下官这是……呃,苦夏,对苦夏,您看这天热得可真快,下官额头的汗到现在都没停过。”
衡玉哈哈一笑,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我倒是觉得这天还挺清凉的。”
宁城县令脸上的笑带了几分苦意:“这……下官……”
“好了好了。”
衡玉合拢刚刚被她展开的折扇,朝宁城县令摆手,也不在调侃他。
“你放心吧,此行你助我顺利混进大周,当计一功,等我回到了帝都会亲自为你请功。”
宁城县令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下意识搓了搓手,又觉得自己这样过于失态,连忙朝衡玉抱了一拳:“多谢郡主,多谢郡主。对了郡主,那个大周太子和五皇子……”
衡玉勾唇,微笑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传言?比如我们的人刺杀了大周太子和五皇子?”
下一刻,她的脸色瞬间冷厉下来,呵斥道:“荒谬,简直是荒谬,那都是大周的人泼到我们头上的脏水!大周死了太子和五皇子,对我们有什么天大的好处吗?真正会为他们的死鼓掌叫好的,是大周那些野心家,弄权者!”
宁城县令直面她这股气势,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下来,知道自己刚刚是说错了话:“是是是,下官……都是下官口不择言,郡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计较下官的失言。”
衡玉莞尔,恢复常色:“这样的失言有一次就好了,大人可千万别有第二次。”
“是是是。”宁城县令连忙拱手讨饶,陪笑着送衡玉回厢房歇息。等到从厢房折返,迎上来找他的县尉,宁城县令才忍不住软了腿,苦着脸对县尉感慨道,“郡主的气势,我瞧着怎么比总督大人还大。”
总督大人那可已经是正一品高官了。
县尉扶住宁城县令:“郡主的气势自然比总督大人强,要不然也没那个胆魄去……”他朝大周所在的方位努了努嘴。
宁城县令点了点头,觉得也是。
这位郡主明明出身天潢贵胄之家,生来锦衣玉食,吃喝用度无一不精细,却能抛下享乐,深入龙潭虎穴而面不改色,光是这份胆魄和决断,就不知要胜世间多少人。
这趟大周之行没有累到衡玉,却累到了密八。
他的心理素质本来就没衡玉好,这几个月来还一直担忧着衡玉的安危,煎熬了这么长时间,平安回到宁城后心里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这口气一松,整个人立马撑不住了,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来,整个人烧得直说胡话。
宁城这边没什么好的大夫,衡玉亲自为密八开了药方。
折腾了足足三天,密八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
瞧着来探望他的衡玉,密八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副阁主,是属下无能……”
衡玉打断他的话:“身体有力气了吗,有力气的话就自己坐起来喝药吧,喝完这碗药应该就差不多了。”
在密八喝药时,衡玉卷了卷手里握着的兵书,起身开了小半扇窗通风,驱散屋内浓重的药味:“你能撑这么久,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
密八赧然,没想到副阁主能看出来自己一直在强撑。
“别再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吧,三日后我们启程回京。”衡玉说。
“是!”密八利落应道。
放着密八在县衙里养伤,衡玉挥退宁城县令派来伺候的人,走出县衙在宁城里闲逛起来。
宁城和樊城很相似,人烟都不多,一眼望过去,几乎都是老人和妇女小孩,压根看不到几个青年男人。
看得出来宁城县令治理得还算不错,宁城虽然几经战乱之疾苦,但百姓的精神面貌还算可以,并没有过多麻木之态,孩子脸上的笑容也足够真切。
这些年幼的孩子高兴了,就证明日子过得……至少不算很差。
衡玉安静走动着,安静看着芸芸众生的疾苦和喜乐,走得累了,就在小摊子里吃些东西歇歇脚,与旁边桌的人笑着闲聊,说着今年的气候,聊着今年的希冀。
一连三天,衡玉都是这么过的。
三天后,风和日丽,宁城县令亲自将衡玉送出宁城。
衡玉这几天的行踪他都有耳闻,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宁城县令侧过头,向县尉推崇道:“这位郡主大人是真的体恤百姓之人。”
马车一路向帝都驶去。
来边境时,衡玉还带了秋分、冬至、月霜等人。
她去大周时并没有带这些人,他们早已折返帝都,所以回去的时候稍显冷清。
这一路上衡玉没有多做停留,不过中途遇到沈洛的父亲沈大将军,衡玉进城拜访了一通,受到了沈大将军的热情款待。
修整一番后,衡玉去书房见了沈大将军,将她对大周的点点滴滴了解都告知沈大将军。
尤其是木星河这个人,衡玉和沈大将军聊了很久。
聊完正事,沈大将军笑道:“少归经常和我说起你。”
衡玉也笑起来:“他定然没说什么好话吧。”
“他翻来覆去夸你,还说你的聪慧是夺天地造化而生。”沈大将军回想了下,好笑道。原以为自己儿子是在夸大,现在想来,倒也不无道理。
衡玉失笑,问起沈洛现在回到边境了吗。
“还没,原本是在过完年后就要启程的,但他祖父突然受了风寒重病一场,陛下开恩让他在帝都多留了一段时日。他祖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你现在赶回去,应该还有机会与他见上一面。”
衡玉说:“看来我接下来该加快行程了。”
沈洛一向是个热闹性子。
衡玉以前感慨过,哪怕他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也能让人觉得热闹喧嚣。
但这个年,他过得非常冷清。
下人们大概是察觉到了他心情不虞,走动或说话时都会刻意压低声音,以至于整个沈国公府也变得冷清下来。
出了年就要启程离京,沈洛的心情原本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又正赶上沈国公病倒。
眼看着沈国公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了,沈洛扶着沈国公去上早朝,结果今天,安静了几个月的朝堂又吵了起来。
这回吵起来,是为了行唐关守将一职。
行唐关守将蒋将军是一位积年老将,他的军事才能一般,但在防守方面做得不错,谨慎小心,不急功近利,这样的性子正适合为大衍朝守行唐关这个天险。
这一守,就守了十几年。
蒋将军年纪不小了,去年冬天连着病了几个月,现在虽然病好了,但再也没有精力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他上了折子,请求康元帝另择将领去接替他的职务。
蒋将军是太傅的妹婿,勉强算是云成弦的人。
靠着太傅,云成弦在文臣里的势力极大,但在武将方面一直没什么门路,蒋将军已经是他的势力里官职最高的武将了。
现在蒋将军要退下去,云成弦这边断了一臂,自然不甘心这个职务落到太子党手里,极力相争。
双方相争不下时,太子出列,微微一笑:“孤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争的,内阁这边推举几个合适的名单上去,父皇看着谁最合适,就点谁去行唐关接任蒋将军。”
话落,太子眸光微转,盯着云成弦的视线里满是阴郁之色:“孤以为,周贺将军可以接替这个职务,不知道三弟这边打算推举哪个武将?”
云成弦顿时愣住。
——周贺是大衍朝赫赫有名的名将,军功罗列出来,比蒋将军还要出色几分。
云成弦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面色微冷。
要是单纯从军功资历来论,他和太傅选出来的那个武将,绝对争不过周然。
太子脸上的笑容放大许多。
瞧着太子那仿佛已是胜券在握的笑容,云成弦面色不变,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头。
坐在上首的康元帝思索一二,同意了太子的这个提议,命内阁在明天将名单拟出来,随后宣布早朝结束。
沈洛一直垂着头,一副神游天外的姿态,直到听到“退朝”两个人,他才怔怔回神,扶着他祖父离开宫殿,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皇宫,沈洛突然问沈国公:“祖父,周贺贪功冒进,虽然战功赫赫,但他守西面比守行唐关合适,不宜轻动。现在太子为了争行唐关一职,居然要调动周贺的驻军,这未免太儿戏了。”
沈国公站了一个早晨,精神有些萎靡,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听到沈洛的话,他慢慢睁开眼睛:“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沈洛点头,板着脸,语气颇有几分刚硬:“边境战务非同小可,决不能沦为党派相争的牺牲品。陛下明日肯定会宣您进宫,询问您对行唐关守将人选的看法,您可一定要直言不讳啊。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这没什么好商量的。”
沈国公蹙起眉来,沈洛连忙俯身上前,用温热的指腹,力度适中地为沈国公揉太阳穴。
沈国公眉心松开,低声道:“否决了太子和三皇子提出的人选,肯定要另外挑一个人选上去。”他嘶了一声,“一时之间,我倒是没想好还有什么人能担任这个要职。”
“我啊!”沈洛激动得险些要跳起来,“祖父,还能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您别忘了,我以前跟着我娘在行唐关生活过整整十年,从小看着行唐关的军务长大,十三岁就上了战场护卫行唐关。别看我年纪不大,但要说谁适合接替蒋将军,还真得是我。”
沈国公嫌弃地看了他几眼,似乎是在掂量怀疑他的能力。
沈洛挺直背脊,拍拍胸膛,企图让自己显得更雄伟可信些。
“就你?”沈国公撇嘴。
沈洛瞪眼,不满嘟囔:“论起官职,我和蒋将军的官职是一样的,我怎么不行了?”
过年前,沈洛接了圣旨,现在已经是朝中正三品武将。
“而且我的确比周贺合适啊,我又不是不知轻重,拿这种事来和你开玩笑。”
沈国公蹙起眉,没说什么话,再度闭上眼睛。
瞧着沈国公明显不想再搭理他,沈洛轻叹了口气,身体往后仰:“行吧行吧,反正我是很乐意去的,看你和陛下是怎么打算了。”
沈国公眼皮子撩起,扫了他一眼,复又重新合上了。
第二天上午,御书房里,康元帝拿到了内阁呈递上来的人选。他看了几眼,将名单递给坐在侧下方的礼亲王:“你们觉得谁最合适?”
礼亲王接过看完,将它递给沈国公。
沈国公瞟了几眼,轻声道:“陛下,臣以为,名单上的这些人都不合适。”
闻言,礼亲王诧异看向沈国公。
康元帝微愣,好笑道:“那你觉得谁更合适?”
沈国公闭了闭眼,心下长叹。
行唐关作为阻拦大周的第一道天险,那是边境前线中的前线,虽然易守难攻,但也容易被敌人切断后援。
而现在……
他要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亲手送去那个险地。
半个时辰后,一道圣旨在京城所有官员诧异的目光注视下,被送入了沈国公府。
“……着令沈洛于半个月内启程,赶往行唐关接替行唐关守将一职,钦此。”
沈洛行礼:“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