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深城灯火流光,林宗易靠着一扇封闭的落地窗,我愣了许久,才开口问他,“你什么时候签得离婚协议。”
他抬手松了松衣领的纽扣,“会所出事那天。”
我心口一颤,“你怕牵连我?”
他没出声。
冯斯乾在权力圈吃得开,是商场半公开的秘密,除了徐哥不得已卖了他一回,其余的关系网他抓得牢牢地,别人连边儿都沾不着。那批货刚翻船,上面就出手查封,这副一锅端的阵仗,林宗易自然会做最坏的打算,只是我没想到,他并没利用我要挟冯斯乾,而是将我择出,保护我不卷入灾祸。
我看着自己手背隐约胀起的青筋,“宗易,我有时真的看不懂你。”
他和冯斯乾一样矛盾。
利用伤害却也竭力周全,一个冷血薄情,一个风流无心,不择手段追名逐利,偶尔不计代价给予我,偶尔又坏得彻底戳我心。
我一面信,一面不敢信,他们像恶魔也像佛,拯救再摧毁,反复拉扯我。
登机广播响起,我跟随大部队调头去登机口,林宗易在我身后说,“我也看不懂自己。”
我步伐一滞。
他双手按住玻璃,躬身前倾,俯瞰楼下的停机坪,光影交错,犹如一柄柄五光十色的剑,在他英朗消沉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原本背对他,又郑重其事转身,“你没脱险,即使我帮不上你什么,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一走了之。”
林宗易垂下的眼睑忽然掀开,他从玻璃上与我对视,第二遍登机的提示传来,我径直走向登机口,他系上西装扣,跟在我后面。
我落座升起遮阳板,这座城市的夜色投映在方窄的窗口,一旁的林宗易轮廓沉陷其中,时而虚无平静,时而浓烈逼人。
深入了解过,才知晓他的本性,与温润如玉的外表截然不同,他本是一个野感十足的男人,像老窖的白酒和沿海的台风,尝一口辣喉,挨近了伤筋动骨。他不是冯斯乾那种新鲜的浓烈,开头滋味很猛,很上头,林宗易是沉淀过的,开头不猛,一点点撕开自己的面具,渗透更多的情绪,直至他所有的味道融化开,形成一股似有若无的瘾。
我绑住安全带的锁,“会所的麻烦全部解决了吗。”
他接住空姐递来的黑咖啡,“解决一部分,上面点到为止,缴了货罚了款,暂时没有继续深挖。”
我盯着他线条紧绷的侧脸,“如果挖下去你能脱身吗。”
林宗易偏头,“能脱身,不过会面临大震荡,也许要垮台。”
我不由自主攥拳,他垮台了,我的下场就是被冯斯乾囚禁在澜春湾,一旦殷沛东和殷怡讨说法,冯斯乾兜不住局面了,我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关宸。
我宽慰他,也宽慰自己,“不是有股份吗,你垮台了,华京顾及声誉会捞你。”
林宗易轻笑,“你小看冯斯乾了,只要我倒下,他会立刻说服董事局罢免我,而且股份还未到我名下,孟鹤在走流程。”
我不再说话。
我们凌晨四点回到蔚蓝海岸,林宗易没睡,直接进书房处理公务,我洗了澡也睡不着,掏出背包里的照片,在灯下端详,两个男人差不多四十岁上下,比林宗易的长相显老,粗糙微胖,一看就开场子的,气势很横。邹璐确实没糊弄事儿,冒了极大的风险拍摄,角度类似特写了,连男人眉心的肉瘤都一清二楚。我编辑成彩照,发给了蒋芸,附一行文字:信得过的门路查背景,查完删。
蒋芸没回,我关了灯就睡了。转天早晨八点她回复了一条不着四六的短信,“凌晨才大战完?”
我撂下粥勺,在围裙上蹭干净水珠,拨通她电话,“你脑子有正事吗,我凌晨刚下飞机。”
蒋芸没好气,“求我办事你急什么啊!傍晚你来望海楼,我老公今天帮你查。”
我答应了她,挂断电话从厨房出来直奔书房,木门虚掩着,我脚尖顶开,里头烟尘熏燎,像冬日下了雾,林宗易的身型被笼罩得模糊不清,我拨开雾,呛得一阵咳嗽,他坐在办公椅,手边零散放置着三个空烟盒,以及一杯冒热气的咖啡。
他听见动静视线投向门口,嗓音沙哑到极点,“你醒了。”
我上前收拾摊乱的文件,“我煮了粥,你喝一碗垫垫胃口。”
他单手揉太阳穴,“你自己喝,我不饿。”
我本来准备重提陈志承的事,顺便点他一下,等危机过了谈离婚,可林宗易这边棘手的状况太多,我估计他眼下无暇分神,就把话咽下了,“为会所烦心吗?”
“会所问题不大。”他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目,“已经疏通好了,五月重新营业。”
林宗易又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一大口,“工程没时间了。”他翻开一份文件,“正式合同昨天下午到我手上,最多拖三天。”
我蹙眉,“能祸水东引吗。”
林宗易往烟灰缸内掸了掸烟灰,“上面对合作企业考察标准很高,负债低,规模大,正面口碑。”
我不可思议,“一个炮灰而已,戏做得这么足?”
他衔着烟,眉眼深沉,“戏不做足,东窗事发会引风波。”
我感觉他有谋划了,“你有目标吗。”
林宗易朝房梁上的吊灯吹出一缕烟雾,“有。万盛集团。”
我恍然大悟,考察团把万盛纳入过备选公司,但索文实力更强劲,因此被刷了,据说万盛不死心,还在找渠道,万盛肯定愿意接盘,只是索文一直把项目捏在手心,不惜在最初招标时和华京竞争,大功告成了却骤然甩锅,戏演砸了会功亏一篑,“万盛的周坤和冯斯乾没来往,证明他大概率不知内幕,之后需要让万盛没有任何戒心接手。”
林宗易碾灭烟蒂,“放出消息了,索文资金链断裂。就看周坤有没有胆子上门。”
我思索了片刻,“我有法子再催他一把。”
当天中午,我约了周太太,阔太圈有一则行规,大的约小的,小的来者不拒,小的约大的,大的爱答不理,林宗易在江城的地位,当然是最大那个阵营的,我约谁都碰不了钉子,省下不少的工夫。
我和周太太在市中心一家美容院见面,我充了十万的年卡,经理亲自带我们上二楼,我告诉她这家是新开的,好评不错,所以来试试,借此打消了她的疑惑,我们私下接触少,只在江都会所一起打过牌,我贸然约她,她不多想,周坤知道了也会猜疑。
聊天时我故意往工程上引,周太太似乎也等着我提及,“周坤说,这项目不盈利,纯粹是打知名度。”
我气定神闲躺在床上,“和上面打点好关系,百利无一害,有上面的扶持,金钱日后源源不断,先挣名后挣财,上面看你顺眼了,你还愁什么。”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周太太瞧着美容仪放射的一束光,沉思着。
我唉声叹气,“要不是宗易手头的项目太多,他绝不错失机遇,可拿不出钱,拖不起上面了。”
周太太半信半疑,“林董都拿不出钱?那江城有谁拿得起。”
我故作惊讶,“你真当他是银行自己印票子的?宗易同期投资了好几个工程,个个上亿打底,资金链缺口不小。”
她试探问,“那工程给谁呢?”
我拨弄着被美容液浸湿的一撮发梢,“挺多企业感兴趣,但是宗易在物色自己的朋友,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周太太翻了个身,“其实周坤也看中了,还偷偷走后门送礼,可争不赢索文,假如林董不要,我们希望入手,以后万盛起来了,周坤会报答林董的人情。”
我不露声色给她下套,“咱们的交情,我倒是可以帮周董在宗易面前提个名美言两句。”
她喜出望外,“那可谢谢林太太了。”
我装模作样,“别抱期望,宗易在生意上挺固执的,结果取决于他。”
周太太说,“谁不晓得林董最疼爱妻子了,林太的话绝对管用。”
我美滋滋笑,“就冲这顶高帽,我无论如何不能辜负您了。”
我们做完美容,在街口道别,各上各车,我让司机送我去望海楼,晚上8点再接我。我进入包厢时,蒋芸和一群女人正在划拳,贴了一脑门的白条,我在角落坐下,小声招呼她,她放下杯子过来,“看见对面穿粉色裙子的吗。”
我一扫,容貌不算特漂亮,胜在有韵味,这种品相最有前途,精致得像假人的美女,第一眼再惊艳,看久了没味儿,“味儿”是女人真正的杀手锏,让顶级大佬栽跟头的,往往不是大美女,是有缺陷但味儿足的女人,蒋芸当初手把手带我,就因为这点。
“你培养的接班人?”
她赞不绝口,“资质无敌了,有你当年的风范。”
我没心思逗趣,“你查了吗。”
蒋芸从包里抽出信封,她打开,倒出两份资料,蒋芸指着戴眼睛男人的一寸相片,“郑老三,滨城娱乐业巨头,凡是开会所和酒吧的,都尊称三哥。”她又指另外一张剔了板寸的男人照片,“白老二,开棋牌室的,大场子,江都会馆牛吗?他在滨城开得那家跟江都同级别的,韩卿,你敢和这些男人搅和?耍他们,你不要命了。”
我察觉到什么,“老大呢?”
蒋芸耸肩,“藏得太深,就查他俩我老公都费死劲了,他们轻易不露面,搜不到底细。”
我深吸气,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压下按钮焚烧相片的一角,直到完全吞噬为灰烬。
蒋芸警告我,“他们不是你能玩转的,哪怕他们老婆声泪俱下求你救命,你也别同情心泛滥,搭上自己可不值。”
我没和蒋芸多言,只心不在焉说我记住了。
我想找个由头撤,可这群姑娘中间资历最老,她们都主动敬酒,我迟迟没机会下桌,白的红的混着敬,喝完第一轮的七八杯,我整个人晕乎乎,第二轮再下肚,眼也花了,第三轮举到我跟前,我接连摆手,“不行了。”
她们起哄,“韩姐,你的酒量我们门儿清,你别装蒜了。三年前蒋主任的升职宴上,你可是一人干倒一桌老爷们儿,茅台喝了一箱是吧。”
我瞪蒋芸,“你大喇叭啊?”
蒋芸挡掉她们,“那是我吹牛的,韩姐酒局都喝没气儿的雪碧,有个狗屁酒量。”
我去卫生间吐了一次,蒋芸连拖带拽将我带进电梯,望海楼后门一处隐蔽的路口泊着一辆迈巴赫62s,黑色融于黑夜,也没打闪,避开了远处的霓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真切。蒋芸架着我出现在台阶上,司机匆匆下车,疾走几步,接替蒋芸架住我,“有劳您了。”
她踮起脚,越过司机头顶张望那辆车,后座在这时无声无息降下半截车窗,林宗易的上半身缓缓显露。
恰好风拂过,吹动了静止的树叶,枝杈摇晃间,月色穿透罅隙,落在林宗易那张脸。
充满了男人的欲,英气又性感,在黑暗中无与伦比夺目。
我顿时眉开眼笑,“帅哥,来接我吗?”
司机也噗嗤一声,他小心翼翼搀扶我,我不安分跑着,跑向那辆车,趴在车门朝玻璃吐哈气,雾气朦胧之中,明眸皓齿的面容染着艳红的醉色,越是咯咯笑,越是纯情娇媚,林宗易坐在车内,默不作声注视我。
司机拉开门,“林董,林太喝醉了。”
林宗易伸手揽住我,摁在自己怀里,敞开西服包裹住我身体,大约我身上的酒味太重,他皱着眉头,“是醉得不轻。”
我神志不清缠着他,半阖住眼,时笑时闹,司机也好笑,“林太那群朋友灌了她很多,我隔着四五米远就闻到冲天的酒味。”
他抚摸我脸,“开心吗。”
我咬着唇,大着舌头,“开心。”
他闷笑,“开心就好。”
他用帕子擦拭我胸前的污渍,“周坤联系我了,明天我会把合同交给他。至于上面,有徐文的录音,他们只会认下万盛。”他打量我,“我看你现在也听不明白。”
我突然搂住他脖子,“你比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好看。”
林宗易望着我,好半晌,他笑意深浓,“是吗。”
我使劲点头,掐他面颊,“怎么长得。”
林宗易任由我掐,“你喜欢吗。”
我对准他打了一个酒嗝儿,他当即偏头,可还是被扑了满脸。
他笑出,“诚心的对吗。”
我快要撑不住自己脑袋的重量,伏在林宗易肩膀昏沉打瞌睡,痴痴醉醉的样子。
他命令司机,“开慢点。”然后托住我后脑勺,将瓶嘴抵在我唇瓣。
“冯先生。”我毫无意识嘟囔了这一句,林宗易喂我喝水的姿势一顿。
司机也听到了,他从后视镜看了后方一眼,大气不敢喘。
林宗易拧住瓶盖,旋即挑起我下巴,“认得我吗。”
车窗有路灯照入,光亮极为刺眼,我烦躁别开头,埋进他胸口,林宗易这次却并不任由我,他紧紧地扼住我脸蛋,“韩卿,我是谁。”
我说不出他是谁,只觉得非常难受,哪里难受也一无所知,胳膊本能搪塞他的桎梏。
车驶入小区,停在楼道外,林宗易抱起我上楼,搁在沙发上,保姆闻声披着外套迎出,“先生,用宵夜吗。”
林宗易倚着冰箱,喝一桶冰镇扎啤,“拿一条湿毛巾。”
保姆很快从浴室走出,林宗易喝了一半啤酒,剩下的一半倒进水池里,接过毛巾朝我走来,清理我额头和鼻尖的汗珠,保姆期间要代替他,他没有允许。
他看着我微微张开呼吸的唇,由于口干而不停舔得湿润,泛着粉嫩的水光泽,他喉结难耐滚动了两下,闭了闭眼,随即扯开领带,丢在地上,吩咐保姆,“带太太回屋休息。”
我几乎烂醉如泥,保姆压根扶不稳我,走三步退两步,路过吧台时桌角重重嗑在我手肘,我痛得呜咽,下意识推开保姆往后退,退回林宗易的身边,他只好再次把我拥回怀中,保姆跟进主卧,“先生,我放洗澡水吗。”
林宗易淡淡嗯,保姆扭头要去浴室,他问,“有醒酒药吗。”
保姆回答,“我不清楚。”
林宗易弯腰翻开床头柜的抽屉,保姆此时放完水退出房间,他没有翻到药,正准备到客厅找,我受不了台灯的光,摸索着床开关,触碰林宗易手的刹那,我感受到很舒服的温暖和厚度,像小小的火炉,我抓着不放,他被我一拉,猝不及防俯下身,悬在我上空。
他用一种一触即发的灼热眼神流连过我,我此刻酒意上涌到极限,十分畏寒,蜷缩着滚进被子里,他拽回我,“韩卿,我是林宗易。”
我最后残存的意志,是他握住我腿固定在腰间,在我颈部热情而迷乱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