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本是闲闲李世民,不知何时转换过身姿,已然跟到我眼前的一棵参天树下,他抱双臂,斜靠在树上,正懒洋洋地看着我,“很舒服吧,还赖着不起来。”看笑话看得爽目的意味溢于言表。最奇怪的是那本是乌突突的一根树,竟然给他衬得发了些光亮,大显出生气来。一改之前晦暗气质。
我……我本是张了张口,要说些什么的,但马上就感觉到了什么又闭住口,慢慢地将自己挪起来,啊,痛得厉害,我忍着痛,又试着,再动动脚看看,想进一步确认得清楚,到底是摔到了骨头?还是……
还没等我果真将自己竖起来,试出那个结果来,脚踝的痛处,温抚上一双手来,那样舒服,那样温热,然后就是那样痛,简直是扭断骨头一样的痛,我险些晕过去。“刷”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定睛时,李世民刚好拍了拍手,月白勾锦云纹缎袖,如两朵祥云衬得他一双手骨肉匀整得,让人不得不慨叹,造化之能为是如此之神奇。但却是独爱了他。
他懒得向我说什么,只是递过三根手指来,将我拉起。我的那只伤脚,并不敢着地。他却又划来指意,我认真分辨他要表达的意思,很是条分缕析后觉得,他那般眼神、那般指势,好像是要我起来,到处走走的意思。
我一直不是个爱记仇的人,纵然他刚刚碰到我的伤脚,差一点痛死我,也让我确切知道这回恐怕是摔得狠了,真的摔断了这只腿。也没有想记他的仇,只是觉得要坚持原则地自己克服,毕竟这也是我自己摔得,但就是就是看不惯。他那般什么笑话都捡的模样。
我凌了他一眼,心中拗气,走就走,没想到,刚刚不肯吃一点力气的脚,落下去,脑海中生成的剧痛全然没有出现,再落得实心一点,也没有半分痛觉,竟然全都好了。我抬起头。望着他茫然发呆,可却实实记不起要领他的恩情,强撑着装得平静。心里一直提点自己万不要忘了只愿与他离得远远的的初衷,而越是这样的时刻,就越是要升华那段初衷,也越要将那段想要拉开的距离,拉开到不足以想起的距离。
因为。我怕哪天,我真实想起了从前,会恨我自己,恨自己现在这样和他亲近。只为了他的一个笑,一个动作,就要忘乎所以。擅忘初衷。
可是他一直不懂,一直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不能一口气将他忘记。如果连怨怪的春风也不肯送来消息,断然了却的前尘也再不会开出石榴红来,那这无尽的过往就真的会过而不往。
只是、只是他一直在这里这样贴近,这样迷惑,让我分不清恨与爱的玄然一线。让我这样的恨我自己。神思中的顿涌数落,一瞬即过。却深留痛楚在一念过处。
一滴泪滑落唇角时,他温凉的手指撑起我的下巴,“怎么哭了,你的脚踝扭断了,我这些年来纵横疆场,最擅正骨术,这种事不能事先告诉你,否则会更疼。”我别过他的手指,眼泪已将周遭氤氲成雾境一般,一切都无能分辨得清楚。
“还是在怪我。”他拉得我坐下,随手采来一片绿叶,轻抿在唇边带出清亮脆快的乐声。树木最是吸音,更显得这清雅幽然的音色绵远悠扬,真是一座不见人烟的静幽树林。
他吹了一只不知名的曲子,偏过头来又看了我一眼,感叹道,“若是一般的公子,可不会吹这个。当年我们在林中被敌将困了好长时间。才学会了这个。”
我抬头看了一眼轻轻转动树叶的李世民,我觉得我是想错他了,他并不是一个只重虚华浮面的人。我过去也晓得他宽容大度,待人于诚,却不知,他还有这么多的好处。我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时。他脸上忽然惊起奇怪而庄重的表情,把我要说的话全都吓了回去,而那匹小白马,也明显的不安分起来,开始挣那根捆在树干上的缰绳,最后发展到很是剧烈地躁动,一直想要挣脱。
我正在好奇,他和他的马都发现什么。但感,手已经给李世民握得严实,而且握力极大,耳边应时响起他的一个嘘声也就不及挣脱。与此同时,我已经被他拖拉到身后,我也随之马上警惕地转目四周,李世民已伸出手,极灵便地摘下了身后背的宝弓。
这几日他一直是佩着弓的,不过,我从未见过他射到过什么,心下臆断,可能是准头不大好的原因。他搭是箭镞的那一霎那,转过头来,对我说,“不要害怕!”
我真是奇怪,他和他的马都是神神叨叨的,我怕什么呢?我……我……
下一眼我着实弄清楚了自己要怕的什么。也果真但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怕得要死。
好半天,我只顾着吸气,都差点憋死自己,因为前方不远处的草木深丛里,出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庞然大物。我从未见过,不能瞬即知晓它是什么,但听人描述过,这般的花里胡哨的条条纹的怪物,吼了个扬声,地动山摇,簌簌叶落,一切都与描述的殊无二致,那是一头正正经经的下山猛虎。我的心也跟着转抽了几抽,汗毛吓得全部倒伏,连站的精神头也没有了,几乎要给吓得趴在地上。
“那个踏蹄柔软,表情甚不在意的大头动物,莫不是,莫不是头老虎。”我一把抱住李世民,全身都抖了起来。他好像是分神看了我一眼,道,“对我没信心?”
想了想又补充过来一句,“我的箭法很好。”我更是要丢魂,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他还敢分神说话。耳畔响来“铮”的一声弓弦震动,宁寂的树林中万叶似感箭风犀利,簇簇摇晃得剧烈。
其实这纯然是我张他的威风,灭那怪物的气势,那些树叶好像真正是给那只大虎啸动的,一箭破风而出,空中凌凌地响起一声“扑”,格外动煞人心。紧接着数箭补发,连成星矢流线,那花花溜溜的怪物哀吼一声,翻覆在草丛中,压倒大片青草,挣了几挣后,终而伏地不动了。
我吓得杵在原地,一动都不动,李世民的嘻笑声传来,瞬间化开我的惊悸。我几乎是完全发诸于心,并不经犹豫地就扑入他怀中,慢慢感觉到那个怀抱收紧,加了温度。
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声,我是真的害怕给那只大老虎做了食物。而他救了我,让那些恐惧,子虚乌有在面前。我竟不能止住泪水,是那些悲伤动来泪水。我想,将这所有的情感都冷落,成灰,却不想,它们仍能于这些灰烬之上,结生成一束花来,慢炫如火,摇摇动意,如日中的一抹明亮色彩,光艳如斯。
估计是老虎的叫声,很快引来了外面的一直苦苦搜寻的唐军,看见地上的老虎尸体,他们都吓得面色如土,齐齐跪在李世民面前请死罪。
李世民弹了弹手中的硬弓,从从容容地转个身,瞧了他们一眼,眸中带起的意境,似乎是笑亦似乎是假笑,殊殊的阴睛不定,地下的身影伏的实实在在,而且全是哆哆嗦嗦。
李世民终于很认真地笑了起来,扬了一下衣袖,淡然道,“都起来吧,不是多大的事情,再说,也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惊了马。”我见他说真诚就放下心来,觉得大家都可以放心,一起皆大欢喜。
可是,这些人并不真的起来,只说,主上原谅他们,他们自己却并不能原谅他们自己的话。后来,还是李世民扶起了他们,才算完事。
最后,同着他们一行出去,因觉得,那些树碍事,还放倒好些树,给李世民开道,一路威风凛凛的好不气势。我们这一趟可真是折腾,整个上午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虽然见到了李世民算作一个惊喜,但给老虎吓了一跳着实是厚重的一个惊吓,拿筷子时都觉得手在抖。
桌子上的菜,全是我平时表现出来喜欢,还有说过好的,不知道他们怎么就都暗暗记下了,今天一齐做了来给我压惊。我却在私心里觉得,要给婆婆压惊才是。我被李世民带回来时,她仔细检查了我有没有摔到哪里后,发觉我一点伤都没受,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真是菩萨保佑。
我见周围没有旁人,就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其实,根本不是我自己惊的马,而是那匹马它自己惊了,一直向那密林中跑。婆婆也觉得事情很是蹊跷,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会不会是李世民给这匹马动了手脚,故意演的这一出。”她还告诉我说,“马儿都是有灵性的动物,最能明白主人的心意,基本上是不会自己擅自发挥心意,随心所欲的。也许,是那李世民早就看出了我们的心意,在变着法子提点我们。”
我虽给这一天下来的事情,惊得有些颠三倒四,也觉得品出一点儿味来,不过,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恨李世民这样做过分。而且,一想到他,心里就会觉得暖融融的,我知道,是因为那只老虎。因为,如果没有他,我就要老老实实给老虎打了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