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原本以为,武氏叫郑吟秋过去只是问几句话。
她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竟要闹到侧厅,想起上回谢瑁那事儿,到底有些悬心。说是为郑吟秋撑腰作伴,实则是自己想过来看个究竟,免得上回那样措手不及。
谁知才进了厅,就见里面乌压压堆满了人——
上首几位都是魏州城极有分量的。
旁边书吏推官俱全,底下更是跪了一地,瞧着都是市井之辈,各自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最显眼的,则是她的弟弟和弟妹。
年已六旬的郑元语还穿着去衙署时的官袍,脸色却难看之极,花白的胡须轻颤,明明满厅寒凉,他的额头却布满了细汗。郑老夫人的脸上殊无血色,手里拄着拐杖,整个人都颤巍巍的,瞧着都快站不稳了。
这般情形,着实大出所料。
老太妃下意识看了眼郑吟秋,脸上倒未作色,只缓步入内道:“这是做什么?”
她是身份尊贵的长辈,众人齐齐起身。
武氏最先开口道:“母亲怎么过来了?是有件人命案子牵扯了郑家,珽儿想着这是母亲的娘家,若在公堂审讯,难免不太好看,特地将人带到这里来审。”说话间,阿嫣已让人设座,一道将她扶着坐了。
旁边谢珽拱手喊了声祖母,神情却仍冷厉。
老太妃焉能不懂其意?
无非是告诉她,关着门审问已经是给她留了面子,不会再多留情了。以谢珽母子的行事,既摆出这般阵仗,恐怕真的是有凭据。只不知,娘家人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老太妃没好立时求情,只问道:“怎么回事?”
张参军上前,将经过禀明。
说到甘郎中的案子时,老太妃尚还没怎样,待提起春波苑查出毒物,可损及身体子嗣无望时,她想起郑吟秋在照月堂的那番诉衷肠,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看向郑吟秋。那位跪在地上尚未免礼,只缩着身体瞧向她,目露恳求。
那一瞬,老太妃隐约明白了什么。
待提到周林的指认之辞,老太妃不自觉将目光投向郑家祖孙,神色变幻之间,沉吟道:“这怕是攀咬吧?”
“周林的指认是否属实,一问便知。”谢珽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自家祖母,“既是开堂审问,祖母稍安勿躁,等问过话,自可分明。”说罢,两道阴沉的目光压向郑吟秋,径直道:“周林所言,是否属实?”
郑吟秋摇了摇头,道:“民女并不知情。”
“当真不知?”
郑吟秋的双手在袖中攥紧。
先前她在照月堂缠着老太妃说话,就是想摸清姑祖母的态度,拉个助力。听老太妃方才那话音,显然这招是奏效了想——当日武氏答应赐婚时,原就是老太妃心存不满,朝郑家抱怨,其中最要紧的就是不愿让皇帝塞来的人成为宗妇,污了谢家血脉。
那些话老太妃抱怨过就忘了,这会儿恐怕都已想起。
郑吟秋在赌,赌这位姑祖母仍对楚氏心怀芥蒂,亦不愿郑家门楣倾塌,愿借着太妃的身份维护。
有老太妃镇着,谢珽便不能用酷刑。
她只要一口咬定否认,周林的指认便无从印证,而今早被扣的小丫鬟碧儿是她的心腹,身家性命都在一处,等闲不会松口。有老太妃和祖父在此,她未必不能侥幸逃过。哪怕逃不过去,只要老太妃心神歉疚爱怜,她仍有重罪轻罚的机会……
端看运气了!
郑吟秋心里迅速盘算罢,咬牙道:“不知道。”
上头武氏骤然冷笑起来,“若你真不知情,我大可不必费此周章!把人来上来!”
话音落处,厅门掀开,仆妇提着两个丫鬟扔进来。其中一位是郑吟秋身边人尽皆知的亲信贴身丫鬟碧儿,另一位则是春波苑做粗活的小丫鬟,各自被捆着手脚,脸色惨白。
她们皆未遭刑具,连油皮都没蹭破半点,但以朱九攻击人心的功夫,锦儿那点护主的忠心早已击溃,半分不剩。
——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武氏遂从甘郎中以调理之名开药方说起,将内外联手瞒天过海,小丫鬟偷盗春波苑的药渣,又借陇右大捷的庆功宴送到郑吟秋手中的事,尽数道明。这些话嬷嬷已然问清,眼下已无需费时再问。
碧儿尽数招认,连同郑吟秋借着诊病为由对甘郎中威逼利诱,早先询问秘方、制作药丸等事尽数吐露。
这口供来得太过突然,令郑家众人措手不及。
郑吟秋错愕万分,骇然看向心腹。
碧儿却只跪伏在地,心如死灰。
天没亮时,她就被武氏差人设法带走了,关在小黑屋里。自幼娇养的小丫鬟,哪怕再忠心护主,心神也强韧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她经手的都是害命的脏污事,被朱九招待了几个时辰,相信她和主子都难逃此劫后,心里那点侥幸希冀亦消磨殆尽。
这会儿老实招供,亦将前后经过理清。
……
事情始于皇家赐婚。
武氏答应娶楚家女为王妃后,不止老太妃大为光火,亦令郑家祖孙俩极为愤怒。毕竟,在那之前,老太妃早已透露了态度,想将郑吟秋娶到身边作伴。只是武氏一直不应,谢珽又四处奔波不怎么着家,老太妃想跟孙儿提都没机会。
等谢珽有了空,婚事却砸了过来。
老太妃为此很是恼火,多年积攒的对儿媳的不满也几乎到了巅峰,因府里不方便,只在回娘家时狠狠抱怨。
郑吟秋听罢,遂生投毒之心。
反正谢家跟皇室的过节摆在那里,谢珽母子即便答应了婚事,定也不会真拿她当王妃来待。那楚家女嫁过来不过是占个名头而已,实则势单力薄。且魏州与京城千里之遥,以谢珽的忙碌和冷傲,断乎不会陪她回门。只要打点好郎中,一两年内掏空根底,能神不知鬼不觉。
郑吟秋思量既定,便暗中寻了方子制成药丸,让周林去寻花匠,借春波苑修缮之际藏在书案上。
威逼利诱,无往不利。
一切都悄无声息,阿嫣住进春波苑后,确实也毫无察觉。后来药效渐生,因那药是长年累月浸润肌肤,且魏州的郎中丝毫不知阿嫣最初的底细,哪怕有诊过脉的,也不曾察觉异常。再后来症状渐显,因阿嫣两番受惊,又混了过去。
直到武氏引荐了甘郎中。
事情走到这地步,与郑吟秋最初的预想便有了偏差。
她没想到,楚家女闹出那样的荒唐事嫁过来,竟还能在铁石心肠的谢珽手里争得立足之地,更令武氏珍重善待。甘郎中毕竟是妇科圣手,诊脉一两回未必察觉端倪,时日久了总要露馅的。为保无虞,她借诊病之机买通甘郎中,仍是威逼利诱,令其瞒天过海。
甘郎中依命而行。
郑吟秋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再等上半年就能得偿所愿,仍觉胜券在握。
哪料谢珽横扫陇右,竟带了阿嫣回京!
这一下,郑吟秋彻底坐不住了。
楚家毕竟是太师门第,有太医照料的,阿嫣那病症总未好转,到时候但凡请了相熟的太医诊脉,底细必定泄露无疑。毕竟是在王府做手脚的事,查出来不好交代,郑吟秋没了法子,情急之下,只能求助于祖母。
郑老夫人大惊失色,但事已至此,只能帮着隐瞒,先下手为强,将甘郎中除去。
反正药丸隐蔽,只要阿嫣查不到实据,就难以轻易撼动身为望族的郑家。
更别说谢珽另有新欢,未必会为她大动干戈。
祖孙俩暗存侥幸,动而不急。
直到此刻一切皆被戳破。
碧儿的声音落下,侧厅里骤然陷入片刻死寂,郑老夫人实在没撑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扑倒在地。慌得郑元语赶紧过去扶住,一道跪在旁边。
前情既已吐露殆尽,许多事便可接着深查人证物证,抵赖已然无用。
郑元语恨恼孙女的糊涂与欺瞒,却也无可挽回,只能含泪跪地道:“是卑职治家不严,闹出这等糊涂的事也毫不知情,实在罪该万死。卑职自请辞去刺史之职,还望王爷念在卑职犬马一生,从轻发落。”
年逾六旬的老者,平素办事勤恳细致,对魏州确实出力极多。
但这种罪责,终不能代为受过。
谢珽沉着脸挪开目光,只看向郑吟秋祖孙,“认罪吗?若不认,再提人证。”
满屋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郑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是老身一时糊涂,请王爷责罚。”说罢,周遭片刻安静,才停郑吟秋低声道:“民女一时糊涂,鬼迷心窍,甘愿领罪。”
谢珽遂问张参军:“按律,她俩当如何判处?”
“甘郎中的事是蓄意谋杀。按律,谋议者徒三年,已杀伤者绞,已杀死者斩。”
“在王府投毒之事,罪当两重。其一不睦,太妃与郑刺史是亲姐弟,王妃于郑吟秋而言,序属表嫂,蓄意谋害当流二千里。其二,王妃身为一品诰命,身份尊贵,郑吟秋一介白身,蓄意投毒谋害,是为不义。按律,凡预谋者流二千里,已伤害者绞,已杀害者皆斩。此二者,皆属十恶不赦之罪。”
张参军拱手回禀,神情肃然。
郑吟秋闻言,赫然色变,求助般看向了老太妃。
那位纵然深恨郑家肆意妄为,瞒着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真听到两个绞刑,到底坐不住了,起身道:“吟秋如此行事,确实糊涂。好在如今已止住了,只消好生调养,终是能调理过来的。如此判罪,是不是重了点?”
“眼下既已伤害,便可据此判定。”
张参军姿态恭敬之极,态度却没半点动摇。
老太妃被噎住,只看向谢珽。
谢珽冷沉的眼睛扫过众人。
按律,确实当如此。
但老太妃若执意维护郑家,这会儿难免纠缠不清。好在郑家祖孙皆已认罪,这些事也不必公之于众,遂让书吏将判词拿过去,让郑吟秋祖孙俩和周林、碧儿等一干人按了手印。
周林等人的罪行,皆无需争议。
谢珽命旁人先行退去,只留王府和郑家的人在厅中,待厅门掩上,才向老太妃道:“依祖母之意,当如何处置?”
“郑刺史为魏州鞠躬尽瘁,跟着你祖父、你父亲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若就这么用了绞刑,让人瞧着未免太过薄情。郎中那条命,周林和从犯去偿足够了。楚氏这边既已察知,好歹能调理回来,吟秋既已知错,好生赔礼请罪,在内狱关上几年,叫她知错即改,可好?”
“只是关内狱?”
“罚银、贬官、抄经,甚或打一顿板子,受点皮肉之苦都行。”老太妃自知郑家生出这歹念,自己脱不去干系,瞧阿嫣毫发无损的站在那儿,哪愿意真将郑吟秋搭进去?
谢珽却几乎冷笑。
“若郑吟秋谋害的是祖母,孙儿也照此处置,祖母觉得公允么?”
老太妃脸色微变,“这怎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武氏开口,丝毫没有留情面的意思,“楚氏是王妃,身份与你我无异。前朝曾有人谋害魏王妃,也是逃过一劫并未毙命,王府处置下去,是将主谋从犯尽数斩首,阖府问罪流放。方才所提不义,是吏卒谋害刺史县令等官长。没把楚氏的一品诰命算进去,已是瞧着郑家颜面,从轻论处了!”
这番话,她说得疾言厉色。
老太妃纵与儿媳不睦,何曾被这样顶撞过?
听武氏说得严厉,半点没打算通融,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偏又寻不出能令对方哑口无言的由头,便只颤手指着她,气道:“你、你……我只是商议,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吟秋向来端庄体贴,在我跟前也有过伺候的功劳,难道还不能将功抵过!”
颤巍巍的声音,分明是要撑腰到底。
武氏瞧她如此护短,反而冷笑。
“母亲觉得她很体贴?”
“你和楚氏是贵人事忙,虽担着儿媳的虚名,其实也没空管老婆子。两位老王爷走得早,我身边缺了照应,这段时日都是她在照料。怎么,我赏她个恩典都不成?”老太妃别过脸,倒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武氏又问,“母亲当真如此护着她?”
老太妃冷眉不语。
武氏遂道:“看来郑吟秋果真高明,借着母亲的招牌胡作非为,等东窗事发,又把母亲搬出来当挡箭牌。当真以为郑家出了太妃,这王妃便任由摆弄了?母亲不必急着维护,瞧瞧她真容再说吧。”
说罢,命人将柳嬷嬷提来。
没过片刻,徐曜将人提到跟前。
迥异于旁人的毫发无损,这是内宅私事,谢珽半点没手软,刑具招呼上去,双手已然鲜血淋漓。见着老太妃,便膝行上前,哀求道:“太妃饶命,是奴婢一时糊涂,听信了郑家的鬼话,往后再也不敢了!求太妃饶了奴婢性命!”
老太妃面露愕然,“这是做什么?”
无需武氏解释,徐曜稍稍用力,柳嬷嬷怕多受苦,赶紧将隐情吐露出来。
——她是老太妃的陪嫁,进王府后也颇体面,只是子孙不成器惹了事,怕王府怪罪,求着郑家老夫人收拾了尾巴。如是两三次,把柄彻底被人捏住,她便成了郑家在王府的眼线,借着老太妃陪嫁的身份,帮郑吟秋在王府铺路。
种种细节,老太妃皆不知情。
她打死都没想到,娘家弟妹瞧着恭敬亲和,实则存了这般心思,诧异之下退了半步,不可置信般跌坐入椅中。
而后,脸色渐而泛白。
继而铁青。
直到柳嬷嬷在武氏威逼的目光下,供出去年十月的事情——
“当时郑吟秋递来消息,吩咐奴婢在秦姑娘跟前故意谈论翰墨堂的新花笺,勾得她动了心,派鹦儿去外头采买。其实客栈的事,郑吟秋是最早瞧见的,只是不愿自惹麻烦,故意借了表姑娘的手……”
话音未落,旁边老太妃骤然扬手,砰的一声将茶盏砸向厅中。
热茶溅了满地,茶盏碎裂成渣。
她脸上最初的维护,已尽被愤怒取代,“念月的事,当真是你所为?”
郑吟秋脸色惨白,没敢应声。
老太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旁边的茶壶又朝她摔过去,“说,是不是你!”极为愤怒的暴喝,令声音都几乎嘶哑。她这辈子,心底最难过的事,便是长女婚姻失意、战死沙场。对于秦念月这个遗孤,更是疼成了眼珠子,比郑吟秋要紧千倍。
如今乍闻此事,焉能不怒?
一瞬间,听闻郑家谋害阿嫣、杀人灭口时的惊愕,得知身边人被买通充当眼线的暗怒,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没想到豁出老脸维护的,竟是这种人。
更没想到,秦念月受的委屈责罚,竟始于郑吟秋在背后的算计。
从前有多么疼爱,此刻就有多么愤怒。
她还想摸个东西去砸,可惜情绪太过激动,胸脯急剧起伏了两下,气怒之下一口气没喘过来,青着脸晕了过去。
慌得仆妇赶紧抬到旁边,急召郎中。
武氏带人过去照料。
须臾之间,厅中只剩谢珽和阿嫣、郑家祖孙三个人,外加徐曜听命。
短短半日间情势骤转,从老太妃的尽力维护,到翻脸后的震怒,仿佛只隔了半炷香的功夫。郑元语没想到妻子和孙女背着他做了这么多无法无天的事,整个人都是僵的。郑老夫人眼瞧着救命稻草被武氏斩断,绝望之下,扑在地上几乎晕厥。
郑吟秋却还存了一丝卑微的希冀,欲膝行上前求情。
却在对上谢珽森冷的视线时,骇然却步。
谢珽握住了阿嫣的手。
“郑刺史身居要职,为我魏州百姓费了不少心力,确实劳苦功高。但即使法外开恩,亦不能免两人的重罪。老夫人年事已高,免去绞刑,内狱关上五年,本王知会朝廷夺去诰命。郑刺史治家无方,明日自行请辞,本王自会厚赏,全你府中颜面。”
“但郑吟秋——”
他冷沉的目光看向罪魁祸首,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语气亦是决然的,“流至二千里外,再施绞刑。”
这般处置,已是格外开恩的了。
至少,谢珽没拿郑家阖族男儿的前程来说事,保住了郑家的门楣和颜面,也饶了老夫人一条性命。
他知道轻重,想着孙女要受那般苦楚,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谢恩的话,只跪伏在地,双拳紧握。
谢珽瞧他并无异议,瞥向阿嫣。
阿嫣点了点头。
其实兴师问罪之前,她全然没想过,郑吟秋如此恶行按律当如何论处。只是恨其居心歹毒,不愿轻饶。如今事情查明,律法上也都写得清楚,绞刑两个字听着就让人心惊,比她预想中的责罚重了数倍。不过律法如此,谢珽又已裁定,她实在无须赘言。
遂与他出门,去瞧瞧气晕过去的老太妃。
剩郑吟秋跪在原地,如同跌入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