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潜杯子里是没有一点酒精度的葡萄汁。
真跟一个昏迷三年的人喝酒论高下,她觉得胜之不武。
但今天尾牙宴,气氛好,不能扫大家的兴,交杯就交杯吧。
陆潜故意肃了肃神色,胳膊跟她绕在一起了,才又扬起笑:“慢点,你别逞能。”
舒眉横他一眼,把杯子往嘴边凑。
于是她发现,喝交杯酒最大的困难倒不是喝酒逞能与否的问题,而是两个人的身高差啊!
陆潜太高了,她今天又穿了双平底鞋,手臂勾在一起,要喝酒实在不容易。
她奋力踮起脚尖来,陆潜偏像较劲儿似的赛着跟她一块儿垫高。
她喝不着酒,旁边起哄的声音却不断:“交杯,交杯!”
她羞恼,对陆潜道:“低一点!”
她声音被水晶杯隔了一层,有点瓮瓮的。
他仿佛没听到,胳膊勾着她往上抬,明摆着逗她玩儿。
舒眉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喝到一口杯子里的酒,这要全部喝完不知猴年马月。
陆潜却乐在其中,隔着酒杯打量她神气活现的表情,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反正周围的人都挺乐呵的。
“这是在闹什么呢,都吃好了吗?”
门口突然传来曲芝华的声音,像一根针似的,瞬间就把一群喜气洋洋的气球给戳破了。
大家伙儿都是一愣,舒眉手一抖,用力过猛,直接整杯酒泼在脸上,都呛进鼻孔里了。
wtf!
她忍不住在内心骂了一百句脏话。
旁边的人赶紧给她递纸,她一边擦一边把心里那个暴躁的小人儿给按回去。
脸上还要围笑——简直近乎皮笑肉不笑:“妈,您怎么来了?”
曲芝华仍旧是一身富贵:“听说你们今天尾牙宴,我反正也顺路,过来看看。也快过年了,总要一家团聚的。”
亲妈就在身后,陆潜却头都没回,而是自顾自拿起桌上的餐巾给舒眉擦脸上和身上泼到的酒渍。
“没事吧?”
舒眉摇头,顺带想把他手里的餐巾抢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求你专心一点应付你麻麻啊!
陆潜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白色针织衫上溅到的酒,红色的,像被稀释过的血浆。
看久一点就不舒服,眼前顿时一黑,手臂撑在桌面,才勉强稳住身体。
舒眉只看到他一个大晃,下意识地伸手搀扶,把他摁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你怎么回事,头疼?”
陆潜忍过那一阵剧烈的不适,手里还紧紧握着餐巾往她身上凑。
“你衣服……弄脏了。”
“别管衣服了,你……”
舒眉话没说完,曲芝华已经走到身边,手搭在陆潜肩上,低头关切道:“怎么回事,不舒服还喝酒?”
“不是酒……”
他想躲开母亲的手,但是稍稍一动眼前就又天旋地转。
退朝一旁的舒眉向不远处的老姚使了个眼色。
姚炳志会意,走过来对曲芝华说:“太太,我们先扶他上车,有什么回家去再说。”
“他这样还回什么家,直接去医院啊!”
“不去医院。”陆潜咬着牙,向舒眉伸手,“眉……”
舒眉知道他拗起来的那个臭脾气,跟曲芝华商量道:“妈,他应该没什么大事儿,先扶他回去休息吧。”
“他平时就经常这样吗?醒了以后有没有定期复查,医生怎么说的?你们不要以为他醒了就万事大吉了,抱着侥幸心理不肯去医院不行的!”
曲芝华向来咄咄逼人,舒眉和老姚显然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可以顺着她的话说,以求以柔克刚,但陆潜不行,他犟起来那是鱼死网破。
别的不说,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家丑实在不宜外扬。
所以在他再度出声跟曲芝华对着干之前,舒眉抢先说:“放心吧,先回去休息,我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就是了。”
“你们请了家庭医生?”
“嗯,也是正规医院出身,资历特别好的那种,方便一点。”
曲芝华终于点头。
…
赵沛航都服了,他什么时候成了陆潜的私人医生了?
林舒眉跟他肩并肩,像地下党对暗号似的小声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你不是敖丙嘛,哪吒就拜托你了。”
哪有什么家庭医生,什么医生不用做检查就能确诊有病没病、大病小病?
真出了问题肯定是去医院啊,这不是为了搪塞陆潜他妈,急中生智嘛!
好在赵沛航也实在是个很活络的人,装模作样地问了问今天的情况,又问陆潜哪里不舒服,怎么个头疼法。
陆潜可以说是相当不配合了,要是白眼能当粮食,赵医生今天已经被喂得撑死了。
亏他最后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通,甚至拿出处方签来开了处方。
做戏做全套,可以说是相当敬业了。
“谢谢,今天又麻烦你了。”
舒眉送他出去时才有机会道谢。
“不用客气。陆潜他这个妈我也领教过的,当她儿子不容易,媳妇就更难了。”他笑笑,“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过年这个时候来,你这就是年关难过了。”
“嗯。”
“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别什么都一个人扛,啊?”
“嗯,你小心开车。”
等他关上车门离开,居然看到天空飘起了雪。
这应该是旧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陆潜被他妈给绊住了,不然这时候肯定要跟出来顺便醋意大发。
果然,回家就是一屋子的尴尬。
徐庆珠在忙着烧水泡茶,林超群坐在沙发上挺直了背,正陪曲芝华寒暄。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有上句没下句的,也聊不起来。
自打林超群做完手术,舒眉还没见他的背这么挺直过。
曲芝华接过泡好的茶,呷一口就皱着眉头放到一边。
陆潜拒绝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陪他们坐着。
直到舒眉进门,他脸上才有了点表情,向她伸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去。
曲芝华看了两人一眼,说:“我看到电视台的节目了,你们谁能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老姚说,那个节目录制结束后,陆潜还晕倒了一次,这又是什么情况?你们也别怪老姚,是我逼着他说的。我总得有个途径去了解你们究竟在胡闹些什么!”
“不是胡闹。”陆潜道,“电视台的采访和录制都是我约的,在镜头前做菜也是我的主意,都是为了给酒庄做宣传,跟其他人没关系,舒眉事前甚至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会晕倒的?你一个病人,劳累到在家里晕倒了,难道也不应该有人知道吗?”
“哎,芝华,你消消气。”徐庆珠好言安抚道,“两个孩子都还年轻,刚经历了这么大的事,回到家里生活,都还没什么经验,有些该注意的没注意。也是我们疏忽了,应该早点过来帮帮忙的。”
“妈妈,你别这么说,这是我的问题。”
陆潜管徐庆珠叫的这声妈妈,仿佛突然刺中了什么。
曲芝华有些讶异地扭头看着他。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生活。我已经是成年人,也已经不再是昏迷状态了,不需要谁来特别照顾我。”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是来跟我们一起过年,欢迎;假如你只是来追究没把我照顾好的责任,你怪我就好,不要牵扯其他人。”
“陆潜啊……”
舒眉拉住她妈妈,不让她继续劝。
“好啊……好啊!”曲芝华连连说,“现在醒了又觉得翅膀硬了是吗?你也不想想你躺在医院里的三年,是谁在花钱给你续命?你以为你受那么重的伤,没有我在后面撑着你就能醒了吗?我为什么要追求责任,因为你今天还能够好端端坐在这里都是我的真金白银换来的!我还不能过问了?”
“那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你投入的钱?”
“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几乎恼羞成怒,“陆潜,不要总瞧不起钱的作用!你早过了叛逆的时候了,既然是成年人,就应该明白没钱什么事都做不成!没有什么植物人苏醒的奇迹,甚至不会有这个酒庄!”
这踩的就是舒眉的痛脚了,陆潜眼看着她变了脸色。
他屏住最后一点耐心,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问你什么时候回医院去工作。”曲芝华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也努力克制着,“我跟你们医院的院长和书记都联系过了,他们说科室给你的岗位都留着,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你真打算就像现在这样混日子过一辈子吗?”
儿子大了,跟她不亲近,连妈妈这个称呼似乎都变得陌生起来,几年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
这种状况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约就是在他爸爸癌症复发去世之后吧。
在她对他愈发严格要求,且中断了他的美术课后,就更加恶化了,然后再历经婚姻大事的拉锯,到达高峰。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跟林舒眉都和解了,跟她却还没有。
她曾经想让他学经管,学金融,将来好继承她的事业,可他非要学医。学医至少也比当个不切实际的画家要强吧,她也认了,可如今要他回到岗位上继续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他却又坚持己见要当什么厨子,什么网红!
当初为什么让他娶林舒眉,不就是因为他不肯听话,怀抱着当医生的理想,她才特别需要一个愿意继承且有能力继承这一切的媳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