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美玲小心翼翼的从自己住处取出钱来,仔细数了几次,确定是三十块,没有多出哪怕一仙之后,才不舍的递给盛嘉树,嘴里却仍旧不耐烦的叮嘱道:“省住点用,如果实在想要揾女人,就去两条街外的歌舞街,那里便宜些,就算过夜也都只收五蚊。”
盛嘉树手上连续发力几次,才把三十块港币从裴美玲手里接过来,听到裴美玲的话,有些震惊:
“玲姐,想不到你对这种行情呢般熟咩,莫非你是常客?”
“熟你老母个头,你前面那几个工人都是呢个衰样啦?恨不得死在女人身上,等人抬棺都要我去妓女床上喊人!”裴美玲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仲有,你话的,最迟三天内,如果冇生意上门,扣你一个月工钱。”
盛嘉树把钱收起来:“当然,说话算话,不过今天我想出去转一转。”
“去啦,多扣一日工钱。”裴美玲大度的摆摆手,如同轰苍蝇一样说道。
盛嘉树拍拍旁边闷头喝稀饭的魏孝武的脑袋:“等蟹哥返来,请你食烧鹅。”
说完,盛嘉树脚步轻快的走出店面,望着盛嘉树离开的身影,裴美玲磨着牙齿,低头喵了眼自己胸口,低声骂道:“烧鹅烧鹅,烧你个头,早知道摸过之后仲要预支工钱,就不该昨晚便宜他!”
盛嘉树其实并不是没有钱,他身上有店面转卖后剩下的一笔钱,早在广州时,就托钱庄换成了港币,只是全部身家连同今天裴美玲给他的三十块工钱,加在一起也才三百块不到,不要说当本钱做生意,就算是想要出来自己租房住,恐怕付完顶手费后,也最多只能勉强够付一个月的租金,而且还只能是最差的尾房。
怀揣两百七十五块巨款的盛嘉树拦下辆黄包车,让车夫送自己去最近的殡仪馆,结果车夫开口说出的话让盛嘉树颇为惊讶,整个九龙没有一家殡仪馆,只有传统的长生店,因为九龙大多数住的都是华人,华人葬礼多是在家举行,很少用到殡仪馆,想要去殡仪馆,只能做天星小轮渡海去港岛,港岛据说倒是有四五家。
让车夫送自己到尖沙咀码头,盛嘉树搭小轮渡海,走出中环码头,顿时觉得港岛与九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九龙虽然尖沙咀,旺角,油麻地,深水埗等地区已经居民无数,也有了道路,电力等基础设施,但是比起港岛中环,哪怕是最基本的治安,就差到天地之别,至少港岛绝不会出现九龙街头动辄就是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国民党军车横冲直撞,肆无忌惮,让百姓心惊肉跳的画面。
拦下一辆黄包车,盛嘉树询问对方殡仪馆,这名车夫对港岛各处颇为熟悉,向盛嘉树介绍道,香港有五家殡仪馆,两家中式,三家西式,中式的自然是华人开办,西式的则是鬼佬开办,而且五家殡仪馆都集中在湾仔和铜锣湾一带,远离闹市区。
盛嘉树找了个家父病危,随时归天的借口,依次登门五家殡仪馆,把想要了解的问题全都细致了问了一遍,比如香港目前存在的东西方两种葬礼区别,尸体入殓,停放,法事,入葬,死亡证明等等问题,等忙完之后,已经过了中午,肚子更是早就咕咕叫了起来。
找了处大排档,边吃边翻看路上买下来的十几份报纸,等填饱了肚子,报纸也全都细致看完之后,盛嘉树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这才又搭天星小轮回了九龙,一出码头,就直奔九龙圣爱修女医院。
圣爱修女医院算是九龙地区唯一一所能与港岛其他诸如圣玛丽,养和等知名医院齐名的西方化医院,只不过其他知名医院都在港岛,九龙地区只有这一处,也是九龙唯二有停尸房的医院,另一处就是大名鼎鼎东华三院名下的广华医院。
做棺材仔并不是傻乎乎在长生店里等着客人上门,而是需要主动出击,尤其是香港这种弹丸之地,一条五百米长的通州街,长生店就有四家,如果真的每天靠等生意上门,早就饿死,所以长生店往往会派一名或者多名伙计专门负责四处打探哪里有人去世,或者即将去世,医院,医馆,药局,甚至帮忙选阴宅的风水档,都是这些伙计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结果不外乎是要把自家店内的棺材卖给死者家属,顺便承办整个葬礼,只卖棺材赚的并没有多少,长生店主要靠承办葬礼来赚钱。
盛嘉树没有去选中国人住院首选的广华医院,那种地方多半早就成了各个长生店眼中的肥肉,不知道多少伙计在那里,如同秃鹫,正等着人咽气之后一拥而上。
圣爱修女医院,首先,这里很多医生是鬼佬,打交道需要用英文,只是这个门槛,就能打发掉很多无法交流的长生店伙计,其次,这里是天主教会医院,修女和护士照顾病人时,会不断洗脑传教,大多数华人对信洋教没什么兴趣,所以病人不算多,不像广华医院,每天上门的病人几乎踏破门槛,最主要一点,虽然是天主教修女创办的医院,但并非免费,而广华医院也有西医部,并且能酌情减免病人的医药费,又是中国人自己开的医院,所以大多数九龙百姓看病住院都会首选广华医院,只有鬼佬或者家中有余财的华商,才会考虑在圣爱修女医院接受治疗。
而且这家医院在沦陷时曾被日本征用作为后勤医院,没有被严重损毁,反而医疗资源保存的颇为完整,盛嘉树向门口的印度保安问清楚住院部的方向,赶了过去。
住院部共有三层,分为内科,外科和产科,盛嘉树仿佛出来透口气的病人家属,立在在住院部楼门外吸烟,没有急着找人搭讪,只是看着穿着修女服饰或者医生大褂的男女在楼门内外,来来往往,忙碌不停。
不过三根烟的时间,一个穿着廉价烟灰色西装,探头探脑不断四处打量的青年肥仔,就从院外来到了住院部楼前,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和盛嘉树一样,守在门外,只是眼睛不断朝里面打量。
很快,里面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生的颇为健壮,看那腰围怕是与肥仔相差无几,脱掉护士服恐怕说是女子相扑选手都能让盛嘉树相信,而且脸上生了些雀斑,怎么看都与美丽两字无缘。
可是看到女护士出现,肥仔却好像见到绝世美人一般,涎着一张油光四溢的胖脸迎上去:“阿丽,怎么样?七叔能不能挨过今晚?”
“……”护士翻了个白眼,不屑的扭过头去。
胖子也不恼,仍旧挂着笑脸,从口袋里取出个小巧的礼盒,递到护士手里:“阿丽,我都是想早点赚到钱娶你过门嘛。”
“哼~”护士冷哼一声,但脸上仍旧随着礼盒的出现露出了微笑:“算你识相,我去帮你问过医生,医生话文先生身体机能已经几近丧失,不过医院凭借治疗,仲能让他再多生存一周时间。”
七叔,文先生,盛嘉树把收到的两个称呼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吃饭时翻过的一份不入流伶星小报上,有过同样的名字出现,粤剧大家文平恺入院,三子一女医院争产,文平恺,因为拜师时入门晚,排在第七,所以年轻走红后被人称为七哥,随着年龄增长,七哥这个称呼也被喜欢粤剧的人换成了七叔。
不远处的肥仔听到护士的话,有些失落:“仲要一周?救活都冇用啦,干嘛不让七叔痛快上路,也关照下我,这周七叔不闭眼,万一下周老板让我去同师傅返乡下选木料,换别人来盯着病房我就冇得捞啦,阿丽呀,劳烦你费心帮忙盯着七叔的长子,如果他来探病,话我知,我在门外守住他,看下能不能想办法找到机会,劝他这两日就定下葬礼事宜。”
护士答应之后就回了楼内忙碌,肥仔郁郁的走到旁边,挥拳锤了一下院内梧桐树的树干,表情颇为烦闷。
“兄弟,我刚才听你讲话,是不是做长生行的?我有亲人在里面住院,恐怕挨不过今晚。”盛嘉树走过来,对肥仔问道。
肥仔转过头看向盛嘉树,听到盛嘉树的话,眼前一亮,连忙赔着笑脸说道:“这位先生,小弟是港岛晏打臣中西丧事办事所的仵工,叫做夏洛克,专门负责帮人办理殡葬事宜,不知是府上哪位仙游?是想要返原籍故土,仲是长眠港九?”
“是我祖父,故乡已经冇其他亲人,所以想要埋在香港。”盛嘉树取出香烟,递给这个自称夏洛克的肥仔。
所谓返原籍,就是把尸体从香港运回死者家乡再安葬,这种生意,长生店最多只赚个棺材钱而已,真正的油水会被负责运尸回乡的船家一班人赚去。
听到准备安葬在香港,夏洛克眼睛又亮了几分:“本店提供棺木出售,代办中西两式葬礼,代办死亡证明,墓碑定做,代售和合坟场墓地等业务,棺木质地不同,价钱不同,抛开棺木另算,如果先生选大气简洁的西式葬礼,连同墓地共计九百块港币,如果选隆重端庄的中式葬礼,连同墓地总数一千五百块。”
一千五百块港币,大多数香港人拼死拼活一个月都赚不到过百港币。
“鬼佬出殡才九百块?不会吧,我见人家鬼佬去世,有乐队,有神父,有人抬棺,仲有马车游街,教堂主持等等,九百块真的是便宜。”盛嘉树听到夏洛克的报价,惊讶的问道。
夏洛克清清嗓子:“先生,那是死的鬼佬来的,大家都是中国人,哪会有那么威风,九百块只是随便找个小教堂停尸,冇乐队,找个中国牧师,再请人抬棺游街,下葬时再让牧师念几段《圣经》就收工啦,如果按照鬼佬死人的标准,两千块港币都未必够啦,不知先生您点样称呼,是做什么生意?”
“我姓裴,家里做南北行生意,勉强有些余财,不然哪敢住在洋人开的医院,是这样,中国人讲究死后哀荣,所以钱多花点无所谓,你不如去先问下老板,如果我请你代办丧事,能不能把西式葬礼做的更风光些,不瞒你讲,我祖父信教嘅,如果场面风光,价钱可以商量,我也可以回去同家人商量下,如果价钱合适,也免得我们再去手忙脚乱四处找人。”盛嘉树看向夏洛克,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对了,你这么辛苦订下一单生意,佣金能赚几多?”
夏洛克不明白盛嘉树为什么突然最后问自己一单生意能赚多少钱,不过他还是犹豫下说出个数字:“三十块。”
盛嘉树眉心跳了挑,这个肥仔扑街,报的价格真是精准,裴美玲预支给自己三十块,他就刚好说出了三十块。
从口袋里取出三十块,犹豫下,想要收回些,可是最终取出三十五块递给夏洛克:“当作定金,也免得你白白辛苦,替我回去问下你们老板。”
夏洛克很想问问,盛嘉树是不是人傻钱多,哪有见到人第一面就给定金的,何况就算付定金,往往也是去到店里立了字据之后再付钱,没有在大街上付的道理,这一切只能说明,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后生仔真的是富家子,不懂这些事,自己今天行大运。
“盛先生,我即刻就去店内见老板,一定帮你问清楚,您放心。”夏洛克收起钞票,整张胖脸顿时郁闷一扫而光,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盛嘉树温和的说道:“不要急,慢慢来,问仔细些,清楚些。”
望着肥仔气喘吁吁小跑出了医院不见了踪迹之后,盛嘉树也慢慢踱步走向医院外兜售鲜花果篮的摊贩:“一束兰花,一份果篮。”
付过钱,拎着花束和果篮,盛嘉树又走到医院外专门代写家信的摊案前,对花白胡须的代笔老者说道:“麻烦先生帮我做个红封,再替我在礼笺上写几个字。”
老者动作麻利裁开一张红纸,三两下黏合成个红包递给盛嘉树,随后就开始铺纸研墨,毛笔沾满墨汁看向盛嘉树,等盛嘉树给自己要写的词句,盛嘉树取了二百块放进红封,开口对老者说道:
“但求师身健,不作多时别。不孝徒美玲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