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严实合缝地笼罩在第三赛场的园林之上。
回去的一路都很沉默,夏天行动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出门时瞪主管律师的眼神毫不示弱。
但一路安静得出奇,艾利克几人讨论了以后的发展,他一句话也没说。
小院依然灯火通明,但是很快,灯光就将不再是保护了。艾利克打开房门,夏天跟在后面走进去,他走向沙发,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小白,”他轻声说,“扶我一下……”
白敬安抓住他,夏天甚至没能走到沙发,就这么直接倒了下去。
白敬安把夏天放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衣服,上面全是血。
艾利克把主办方又塞满了的医疗箱拖过来,韦希居然找到个微型全息成像纳米治疗仪。估计策划组也发现夏天的伤势十分不妙,于是也不顾赛场设定,把最新款逆天医疗设备也塞了进来。
韦希打开治疗仪,白敬安拉出手术线,两人都懂行,动作娴熟,但每个动作都紧绷着。
艾利克看了一眼夏天的伤口,简直不是惨不忍睹能形容的,就算有止痛剂……真难想象他是怎么走回来的。
他又查看了一下白敬安的伤口,说道:“你得处理一下。”
“撑两小时没问题。”白敬安说,观察全息成像。
他脸色严峻,艾利克从没见他这副表情过,情况大概真的非常糟糕。于是他只能翻出一枚止血剂,往白敬安的肩上注射了一针,便没再说话了。
屋子里气氛压抑。艾利克转头看夏天,他躺在沙发上的样子那么安静,头发被汗水和血浸透了,没了一个小时前那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样子,那张面孔在灯光下年轻得惊人。
艾利克突然想起第四轮刚抽完签没多久时,他有一次在小队的策划区听到有人说话。对方似乎是个营销部的大人物,正在跟人说他们小队规划方向的事。
“金钱就像河流,有人就是能一眼看出钱往哪儿流,然后你只要照着来就行了。”对方朝电话那边嚷嚷,“营销足够帮我们造出一个神,营销的本质就是卖东西,你只要做出足够的——你在开玩笑吗?是的,我们毫无敬畏,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
他说,无非就是营销出一个英雄和神明,说服所有的人都该追随他。
艾利克不知这套销售手法后面有多少他无法理解庞大的资金走向,但夏天去找策划组麻烦时,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
这听上去有点疯狂,但你总归是要跟着什么事一路走过去的,而那样死去,比变成安格或是齐青那种人感觉好一点。
在这个黑暗的舞台上,这是唯一一种看上去有一点尊严的选择,一束可以追随的光。他想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如此。
艾利克在这场上城娱乐资本游戏的正中央,低头看那个被推上神座的战友,像看过去很多战友时那样。
夏天仍在深沉的昏迷当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血把盆里的水染得通红,他不得不反复确认他还有脉搏。
没有了那不顾一切的气势,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是伤,濒临死亡。
他想现在上世界有无以计数的人在观看这一幕,祈祷着他能安全。
他们的新神还这么年轻,这么的脆弱。
田小罗站在战神殿的荒漠中,热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任何来到这片神殿之人,都像要被刮去皮肉一般。
放眼看去,这里尸骨遍野,没有尽头。战神殿中,只留亡灵与骷髅。
昨天,夏天打开军火库的那场战役,让整座上城陷入一场血腥狂欢。这种狂欢里升腾着一股燃油和火焰的气味,某种狂热渗入灵魂,把血变成汽油,在每个人心里点上火。
他简直就像传染病,让上城的居民无论是消费额还是死者数目,都达到了惊人的历史峰值。
现在,战神殿尸骨堆积如山,全是上城给那位重伤的战神献上的祭品。
她转头看小明科夫。
在拟真环境下,他没穿那一身乖乖牌式的正装,穿了件宽大的黑色t恤,上面画着个狰狞的骷髅头,一副张牙舞爪找麻烦的样子,越发显得他身形单薄,但却又是恐怖和致命的。
他嘴里叼着个棒棒糖,正在查看神像脚下一堆枯骨献祭的细节。
死者有七个,在一地尸骨中看上去并不比任何人特殊,但田小罗知道这七个人,确切地说,知道他们的另一层身份。
这些人迷奸过不少的杀戮秀明星,还把视频放在网上,视之为战利品。
所有夏天的信徒们都知道,这些人曾在第三轮结束后的晚宴上找过他的麻烦,给他下迷药,占他的便宜,把他当成一个玩物,还放言早晚让他认识到真正的上世界。
田小罗自己早些年查过这批人的身份,但一些东西需要核心权限,根本弄不到。这群人绝对有什么庇护者,一个真正的权贵人物,在这年头,总有这种可以为所欲为,不用负责任的人。
如果夏天曾为此心烦过,现在他完全不用费心了。
他们全都死了。
这绝不是随手杀着玩。这些人全是上城食物链的中上层,还有两个真正的权贵人物,杀起来一定极为困难。
而且他们的死亡过程极其痛苦,死时全都一丝`不挂,过程充满性方面的意味,但不像是趣味,而像精心思考过的报复。
很多人曾想干掉蜜糖阁这些杂种,此人显然不是那一种。他杀他们,只是因为夏天。他称这些人为“冒犯者”。
整个过程中,都能充分看出献祭者细致、专注和血淋淋的狂热。
田小罗突然想起电视台那些大佬说起夏天事时的样子,说得好像只是赚愚民的钱,这些人空虚、焦虑又痛苦,他们如此这般地让这些人丢掉思考能力,随着营销的谎言起舞。
但是现在看来,那些话显然并不全面。
无论这位献祭者是什么人,都绝不只是个黑客高手,在这座城市的生物链中绝对处于极高的层级。
他献上祭品,诚意十足。像所有的“愚民”一样,为他们年轻的神明发了疯。
她的旁边,小明科夫认真看完这段虐杀过程,大概在思考嫌疑人。
她一侧的视角播放着天空视点的特别节目,讨论偶像和模仿的关系。主持人的台词听上去不算赞成,但是节目欢快又热血,让人想上街杀几个人。
下面的人都这样,你得跟随大形式。她不明白的是最上层。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干这个。”她朝他说道,“整个上城简直都疯了。”
“因为钱。”小明科夫头也不抬地说,“你看人死得多,你是不知道他们赚了多少。”
田小罗发现她并不想知道,那一定是个令人眩晕的数字,让你意识到自己处于社会阶层中多么低下的位置,铺天盖地地把你压进了尘埃里。
“他们管n区大屠杀叫‘战争营销’,管反抗军叫‘革命营销’,现在,这个叫‘造神营销’。”小明科夫说,“没有比一个神更赚钱的了,看看祭坛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位未来的掌权者站在一地尸骨中,抬头看形态古老的神像,笑容中透着疯狂。
因为隐形眼镜里的反馈程序,神像之下,无数生命在反复不断地死去并枯萎,由鲜活的痛苦表情化为平静的枯骨。这是项新技术,田小罗却觉得自己站在一座极为古老的战场上,已丢失了时代与名号,上演的却是永恒往复的死亡与祭祀。
“他们认为,”小明科夫说,“他们可以向庞大的资本献祭一个神明。”
这里明明温度很高,田小罗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明科夫把棒棒糖丢掉,棍子抛了个弧线,消失在灼热的空气中。神殿可不允许杂物存在。
他转过头,朝田小罗露出一个笑容,和这整个世界一样灿烂和疯狂。
他说道:“别担心,这比我们的祭品可差多了。”
夏天睡了两天,一次也没有醒过。
白敬安尽可能守在他旁边,理性告诉他策划组不会这会儿找夏天的麻烦,但在这样的世界,你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的。
房子外面的安全灯依然开着,但到了夜晚,可以隐隐看到有白色的影子在光线的边缘流窜,形态诡异畸形,难以想象有些曾是人类。
外面枪声不断,四处可以听到选手受到袭击的消息。不过这些生物倒是没骚扰过他们,就算策划组再疯狂,这两天也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了。不过几个人依然继续守夜,谁知道主办方什么时候会抽风。
第二天夜里,轮到白敬安休息时,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
他打了个呵欠,抓起毯子,转头看旁边的夏天。
那人躺在他旁边,呼吸很平稳——反正床很大,不怕耽误他睡觉……而且他一动不动。
壁灯的光线洒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呼吸平稳,看上去那么年轻,仿佛无忧无虑,不曾留下任何愤怒和伤痛的痕迹。
白敬安闭上眼睛,心里想,希望他明天会醒过来。
他做了个梦。
梦里是在下城,出了什么事,他极其愤怒,正在一把桌子上清点枪支,准备去找人麻烦。
旁边有人在劝他。“我知道你很生气,”那个人说,“但你要考虑清楚,有时事情就是这么糟糕,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说道:“我不管!”
他把枪往后腰一插,抓起袋子就走,满脑子都是不管不顾的怒火,让他再也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他一把拉开门,走出去——
然后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了和平时代,他比现在年轻很多,夏天在门口,等他出去玩。
他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是n区大屠杀时的年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他出来,抬头朝他笑。
他问他:“等多久了?”
“就一会儿。”夏天说。
他朝他伸手,夏天抓着他的手从台阶上站起来。
然后他们顺着道路往前走,像是要去找什么大麻烦。上城低低压在头顶,光却很亮,显得灼热和危险,仿佛烧到了世界尽头的战火。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梦,却并没有醒过来。
那一刻,心中的一个念头如此清晰。
我喜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