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他真的很厉害,写出的文章波澜壮阔,令人心潮澎湃。山长也曾说过,我们这些人里,他将来造化可能最大。那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我又怎么敢去挡他的路。”

“我爹虽然被罢官,但以后至少当个富家翁还是行的。我让父亲同山长说,给我换个地方继续求学。山长也同意了,还荐我去南宁书院。离开那天我是悄悄下山的,只想着,从此以后,与他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谁知在去南宁的途中,我得了瘟疫。就在我以为我会病死在途中时,他竟然追了过来。”回想那个时候见到他时的场景,银杏心里现在都还泛着甜。

“是他一直悉心照料我,一点点将我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我醒后,他问我,为什么要走。我当时脑海里闪过很多能够轻松说出口的理由,但一见到他的眼睛,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了一句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话。他说,‘我会来追你,原因和你离开书院一样’。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在听到他说这句的时候,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再后来,我和他回了书院。但是有些事情根本藏不住,我本来就被人盯着,很快我们的事被人发现了。我们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人起了争执,结果失手摔死一个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况且这人的父亲在朝中本就和我爹不对付,现在出了这事,自然不善罢甘休,而且书院也因这事被多方声讨,山长对我那么好,我也不想他维护我这个莽夫而晚节不保。”

“我自缢的时候,逢年救下了我,说这事因我们而起,应当一起承担。他去买了药丸,我们约着服毒自尽,也算是不拖累旁人。”

“直到我死后,我才知道,我那些同窗都觉得是我勾引了逢年,拖累了书院。我死有余辜,但是逢年不值得。他们换了逢年的药,用我的尸体去交了差。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银杏讲述完,傅杳没说话,倒是一边不能喝酒的三娘迟疑道:“黎逢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书读的很好,想来应该名声在外。”银杏理所当然道,但接着他又苦笑道:“我真不怪他活了下来,那该死的狗东西还不配我们两个一起给他陪葬。我只是有些无法接受,当初那么在乎我的人,现在却为别人动了心。”

说完,他抓起酒坛继续灌了起来。

米酒后劲很足,当然更可能是因为喝酒的人一心想醉,银杏很快就倒了过去。

大约是心中有刺,银杏并没有去轮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每日给傅杳读着书。

直到某一天后,他想通了,突然宣布道:“我已经决定了,这次是我来晚了,那我就继续等他老去,和他一起踏入轮回。”

“就这么喜欢他,非他不可?”傅杳道。

“嗯!”银杏回答的无比坚定。

傅杳点头,“那行。”

这一夜,傅杳没有离开大慈恩寺。

等到天破晓后,大慈恩寺香客渐渐多了起来,银杏再次见到了带人来上香的黎逢年。

本来心里已经做好了一番建设,但是真正看到他和别的女子一同来上香时,银杏还是感觉胸口疼得在透风。

“我先回树里了。”他闷声道,心里打算接下来几十年都不再现身。看不见,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别急。”傅杳道。

他们两个站在寺院后院的银杏树下,怎么看都怪异的令人瞩目。待黎逢年和同行的女子一同过来后,也一眼就见到了一身黑漆漆坐在轿子上的傅杳,以及她身边的银杏。

黎逢年把银杏认了出来,他朝着银杏道:“好巧,又见面了。”

“是啊。”银杏勉强笑了笑,避去了一边。

黎逢年也察觉到了面前少年的疏离,他也没自找没趣的继续去攀谈。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旁边突然蹿出一老头。

那老头把他和同行女子一同拦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脸啧啧道:“两位好面相,老夫给人算命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命格。”

黎逢年从来不信鬼神之事,听老头这样一说,眉头微蹙,不想再听下去。但是他身边的女子却一脸惊喜道:“真的?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两位有所不知,你们的命格是缘定三生的命。在上一世,你们就是一对夫妻,和美而终。这一世,不过是再续前缘罢了。”老头道,“这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两位若是能结合,必然是多福多寿,子孙绵延。”

女子脸色顿时羞红地拿着手帕掩了脸。

“你说,他们缘定三生?”银杏此时走了过来,眼睛盯着黎逢年确认道。

“当然,老夫看相这么多年,就没有不准过。”那老头摸着胡子道。

银杏顿时笑了起来,“他们现在是……再续前缘?”

“是的。是这样啊……”银杏点点头,转身想走。黎逢年察觉他神色不对,叫了一声,“你……”但他话没说完,银杏却猛然转身,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竟然和别人缘定三生?”黑色的指甲一点点长出,银杏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这个曾经的爱人,极力隐忍着情绪,“你和别人过得和美,和别人多子多福……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这突然起来的变故让旁边的女子和老头都吓了一跳,老头一下子钻进了人群,而女子想上来救人,可却发现根本无法靠近他们。

大慈恩寺的上空,乌云渐渐凝聚,周围也一点点暗了下来,寺里呼呼地卷起了狂风,吹得窗门直响,金钟乱鸣。

寺里的住持察觉到后,道了一声“不好”立即来了后院,还没靠近,他却发现自己被人拦住了。

“这位施主,我看那缕怨魂尚有佛性,才一直留他至此。但他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乃是有大运道之人,若是铸成大错,必然会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我知道。”傅杳看着树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她不仅知道,还亲眼见到他被劈散的模样,“这是黎逢年欠他的。”

住持见她丝毫不为所动,又无法出手去救人,只好叹了口气,在旁边闭上了眼睛,念起了佛号。

不过这些佛音现在根本入不了银杏的耳朵,他眼见着手里掐着的人脸色一点点变得发青,眼底也渐渐弥漫起了一抹血色。

“轰隆”一声,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响,银杏仍旧没有放手。

“我们一起去死吧,”银杏语气冰冷道,“就和你当初向我承诺的那样。”

黎逢年努力睁着眼睛看他,眼里没有憎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疑惑,“你是谁?”

银杏不答,指甲扎进了他的脖子里,已经有血迹渗出。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流入了指缝中,血腥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天上的雷滚得更响了,像是随时要劈下来一般。

“你……是谁?”黎逢年仍旧坚持问道。

这一回,银杏触及到他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在书院时,他夜里偷钻进黎逢年的被窝被他发现后,他蹙着眉头冷着脸道,“是你。”

心像是被烫了一下,银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等他回过神时,理智已经渐渐回笼。他一步步往后退,眼神涣散,“我不信……你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我……”

等他一触到银杏树,身影就消失在原地。见他一走,黎逢年立即被住持等人给抬走了,而天上的雷云却迟迟没有散去。

这一片阴暗中,傅杳来到了树旁边,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银杏失魂落魄,问她道:“天雷真的能劈散我吗?”

“所以你还是宁愿自己灰飞烟灭,也不愿意杀了他。”又是这样的选择,傅杳已经无话可说,“读了这么久的道集,难道你现在还没注意到吗?”

银杏抬头看她。

“赵洪所著《游仙集》中的因果三论,第二论主人翁黎节度使,少年家贫,求学于松阳书院。在求学时,失手杀死同窗,师长帮忙掩埋真相。后来其金榜题名,一路高升,昔日同窗因知其旧事,皆遭打压,无缘官场。而就是这样一个手握重权之人,最后却在四十岁时,被家中厨子投毒致死。而那厨子,正是昔日他杀死的同窗父母。”傅杳道。

“黎节度使……”银杏眼里升起一丝难以置信。

“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经被扭曲,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没有变。”傅杳道:“那位黎节度使,姓黎,名昭,字逢年。”

银杏一时心乱如麻,他缓缓缩成了一团,双手慢慢捂住了脸,许久后才从指缝中传来低哑地泣声,“爹,娘……”

笼在他们头顶的乌云此时才渐渐散去,阳光重新照进了大慈恩寺当中。

傅杳手一张,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落到了她的掌心处。

没有去打扰银杏回首往事,傅杳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一位风尘仆仆的来客,敲开了青松观的大门。

江掌柜见来人的穿着,虽然颜色不够鲜亮,但是布料却是上好的料子。再听来人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话,顿时知道观主说要来的人到了。

“你是来寻傅三姑娘的吧。”江掌柜道。

其方一惊,大人只说让他查一查这个道观,看能不能找到三姑娘的下落,却没想到他这一来,三姑娘还真在。

“你说的傅三姑娘是……”他到底谨慎,不敢随意应下。

“自然是京城定国公府里的傅三姑娘。”江掌柜道,“难道你家主人不是让你来接人的?”

其方一愣,话是这么说也没错,但是……他总觉得有些顺利的过分了些。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管如何,先把人找到总没错。

“那我这就去把人请出来。”江掌柜笑着,去后房扶了位一身黑色衣裙还头戴黑色帷帽的人来。

见对方裹得这样严实,其方自然心有怀疑,不过他还是态度恭敬地试探道:“小人见过三姑娘。”

“其方叔,不必客气,”黑衣女子道,“你是四叔,身边的老人了,我可不能,折煞了你。”

听这声音,确实是三姑娘的声音不错,其方松了口气,也没问她为何会穿成这样。毕竟主子的事,不是他这个当下人能多嘴的,他只需要做好大人的吩咐就成。

找到要找的人,其方连水都没喝,带着三姑娘坐上了回京的马车。而江掌柜,也因为“三姑娘”的要求,一并跟着上了马车。

他们从里水到扬州,坐船一路北上,正好遇到顺风,竟然三天左右就见到了京城的巍峨城墙。

下船换了马车,还没走多久,马车突然陷入泥坑中,无论马儿怎么用力拉,马车就是起不来。

就在其方用力抽着马时,旁边走来一胖一瘦俩夫妻,道:“你就是把马打死了,这车轮子也不见得能出来。”

他们说着,一人抬着一边,马车车厢连同上面的人都被他们给抬了起来。等抬起马车,他们往前一推,然后拍拍手道:“行了,以后马轻点打,我看着都觉得疼。”

其方拱手道谢,继续驾着车走了。

马车里,傅杳啧了一声,“这下齐了啊。”

其方带着人进京时,时间已经是半下午。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上下一片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十分热闹。

三天前,殿试结束,祁霜白高中状元郎。按照约定,今日正是他和傅五娘成亲的大好日子。

傅侍郎身为女方的长辈,少不得出面待客。在他正和宾客聊得开怀时,眼睛瞥见其方回来了,他当即道了声‘失陪’悄悄离开了大厅。

他一出来,其方便在他耳边低语道:“大人,小的把三姑娘接回来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傅侍郎的预料,那一声血衣明明暗示着他这个侄女已经遭遇不测。然而其方是个谨慎的人,他肯定确定过才敢这样说。

“带我去见她。”究竟怎么回事,见到人就知道了。

“是。”主仆二人出了定国公府,一路来到了傅侍郎的别院。一进大厅,傅侍郎就见到了一身黑衣黑帽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旁边一半徐妇人立在一侧。

江掌柜一见到傅侍郎,便上前福道:“见过傅大人。”

“不必多礼。”傅侍郎随口说着,目光落在椅子上的黑衣女子身上,“三娘?”

“傅大人,”江掌柜此时道,“还请屏退左右。”

傅侍郎看了身边的树属下一眼,其方立即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大门。

门一关,屋内就变得昏暗起来。傅侍郎眉头微蹙,认为这妇人是在装神弄鬼,“现在已经没了外人,三娘为何还不开口说话?”

江掌柜苦笑一声,道:“大人您不必如此提防,三娘她不是不说话,而是没了舌头,说不了话。”

说着,她上前将“傅三娘”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等一见到那黑布下的脸,傅侍郎瞳孔一缩,也亏得他见多识广,才没被吓到。

眼前这张脸,半张脸已经没了皮肉,眼眶是空的,嘴角裂开,宛若森罗夜叉。

“三娘?”傅侍郎其实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面前这个女子就是他的侄女,虽然容颜被毁,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骗不了人。

这时江掌柜又把罩在“傅三娘”身上的黑色斗篷取了下来,傅侍郎这才发现,侄女被毁的不仅仅的脸,她的两条腿也没了。裙子下方,空荡荡的。

饶是傅侍郎经历过不少风浪,但眼下三娘的遭遇,还是让他忍不住浑身发颤。

“是五娘做的对不对?”这虽然是问话,但语气已经基本是肯定。

椅子上,“傅三娘”眼角处缓缓流下一行泪来。

见到那行泪,傅侍郎鼻头一酸,他深吸了口气,用黑斗篷将她重新裹了起来,又亲自给她戴上了帷帽,抱起她把其方叫了进来,“去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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