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7章早就习惯了吗?
面前是一沓厚厚的羊皮纸,光是厚度便有一根手指头那么粗,它们都被保养得很好,虽然纸质泛黄,但几乎没有任何破损,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公式、数据、线条与几何图案,一眼望去,犹如在圣柏兰森大礼堂举办的数学讲座一样,令人眼花缭乱——那是伦威廷国立大学的最高讲堂,也是整个西大陆数学界的学术中心,著名的数学家如方加斯、柯尔·法内特与艾伯伦等,都曾在此召开讲座,传授知识。
很难想象,在这些优秀的数学家纷至沓来之前,遥远的古世纪,数与几何的魅力早已在这些羊皮纸上彰显得淋漓尽致,并且与浩瀚神秘的宇宙联系在一起,充满了浪漫的美感。而那时,人类这个种族中,甚至都还没有文明的概念。
名为图弥的男人创造了这一切,在被称为圣者之前,他首先是一个智者。
雾山隐修会将这些手稿珍藏了数千年,漫长的时代中,始终有人追求它们的奥秘,想要效法圣者的壮举,复刻登天的奇迹,连那位所罗门也不例外。可他们都失败了,这条路上果然深藏着比想象中艰难了无数倍的阻碍。如今,又一位后来者即将挑战这座险峰,他的知识、阅历与计算能力,或许不如自己的前辈们那么优秀,但却具备一个独特的优势。
林格小心地将最上面几张羊皮纸取下,铺开在桌面上一一审视,并在脑海中与自己罗列的那些公式进行对比,很快,他的眉头微微皱紧,发现了二者的差异之处。
大体上相差无几,这说明他的思路应该是正确的,但是在细节部分出现了分歧,圣图弥在他的计算过程中引入了两个十分关键的变量,以它们为核心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体系,这才让所有公式的逻辑得以自洽。但林格尝试将这两个变量的坐标代入伽利略绘制的天体运行图,却发现它们的位置在星域中是空白的,缺失了实物作为参照系。
换而言之,圣图弥的计算过程,根本就是基于假设的,就算公式自洽、逻辑通顺、体系严密,但也只是理论上的成立而已。到了实际应用的时候,他们根本无法从漫天星辰中找到那两个变量,更无法通过它们与不同星座的对应关系来确定航向,极有可能迷失于浩瀚的宇宙中,永远都找不到天之圣堂的位置!
“真是……奇怪。”希诺也看懂了这些公式和数据所代表的意义,她用双手捧起一张羊皮纸,对着上面绘制出来的坐标系和代表空间方向的线条出神,喃喃自语道:“引入虚假变量的做法,在数学计算中并不罕见,但那都集中在理论研究的领域。数学公式相当于工具,如果要将理论应用于实际的话,就得先为工具找到合适的环境,但如果连工具都是假的,人又该如何去利用它呢?”
圣图弥,究竟是如何依靠这个虚假的工具,实现了常人眼中不可能的奇迹呢?过去那些想要效仿他的人,或许便是被这个谜题难倒了吧,它是反逻辑、反理性的,而数学计算中最需要的恰好就是这两样东西。
圣夏莉雅左看看皱眉不语的林格,右看看沉思出神的希诺,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毕竟牧羊少女对数学没什么了解,只是因为学习过摩律亚人的占星术,才加入了这项艰难的工作而已。不过,她也很想帮上忙,而不是同伴们在这里思考,自己却只能默默旁观。
于是,她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从数学的角度行不通,那么从占星术的角度呢?”
这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占星术?你是说天文学吗,但还是行不通的。”
林格摇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为了让圣夏莉雅更直观地明白这两个虚假变量意味着什么,他还放下羊皮纸,看向墙壁,那上面挂着一张伽利略绘制的天体运行图,标注着人类所能观测到的各个星座在宇宙中的相对坐标,尽管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显得有些简陋,但更加精细的版本都被保存在各个大学与国家天文学会的资料库中,无法获取,所以只能凑合一下了。
“这是天宫座,由于位于天图中央、固定不变的缘故,常被作为参照系、用于确认其他恒星座的方位;这是风后座,它的移动轨迹总是自西向东,随着季节更替而缓慢推移,由于速度总是保持均衡的缘故,常被作为标准星,用于锁定和计算其他动星座的方位。这是目前我们已知的、最常用于天文计算的两颗星座。”
林格一边解释,圣夏莉雅一边点头,这些知识在摩律亚人的占星术中亦有提及,不过说法比较神秘一点,认为天宫座是“静之极”、而风后座是“动之极”,两极的交汇确定了宇宙存在的秩序,从而使宇宙中的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星辰得以有序运转、互不干涉而已。
摩律亚人的占星术,大半是以天宫座为起点,以风后座在当前季节停留的位置为终点,这个坐标系中间所囊括的星座,便象征着人的命运与世界的变化。
“圣图弥的计算方式,同样是以天宫座和风后座为基准,将他所设定的两个虚假变量分别导入天宫座的坐标系与风后座的运转轨迹中,可以锁定几个关键星座的方位,从而将时间与空间上的相互关系精确到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毕竟古世纪的人们不像现代的天文学家,拥有高精度的天文望远镜,可以观测到更加广泛的星域。他们的一切天文计算,都要基于这些数据。“
“其中,第一个变量位于天宫座西南,它与天宫座和月亮之间的连线,呈现出明显的直角坐标;第二个变量则以风后座在芽月季节的坐标为原点,位于其东北方向,这三者的连线同样呈直角坐标。它们构成了这个体系的核心,但是,如果我们在伽利略绘制的天体运行图上,将这两个变量标注出来,你会发现——”
林格拿过钢笔,在那张星图上画了两个三角标记,然后扭头对圣夏莉雅说道:“这片区域是完全空白的,根本没有与其他星辰联系在一起。”
这也就意味着,圣图弥的计算结果看似美好,实际上却无法应用。
它在数学上可以解释,在天文学上却无法解释,除非那片空白区域确实存在星辰,只是人类靠现有的科技手段观测不到而已。可现代高精度的天文望远镜都观测不到的星辰,古世纪的人类便有办法观测到吗?还是说圣图弥用了某种特殊的手段呢?
希诺更倾向于后者,若非如此,无法解释圣图弥为何要在他的计算过程中引入这两个变量,而且最后他确实成功了,证明这一思路是正确的。
她对林格说道:“或许,这其中还隐藏着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细节……”
“如果——”
一直盯着墙壁上那张星图看的圣夏莉雅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如果你们所说的这两个变量并非虚假,那这些公式是不是完全成立呢?”
希诺和林格对视一眼,都知道牧羊少女对天文学和数学没什么了解,便由前者开口解释道:“实际上它们已经成立了,但仅是在数学意义上,而天文学是很复杂的东西,不仅要考虑星体的坐标,还要考虑到它们的大小、性质、运转规律等多方面的因素,而一个不存在的变量,无法为我们提供参考……比如,我们现在就很难理解,这两个变量在特定公式中的坐标变动是怎么一回事……”
“存在的。”
圣夏莉雅却轻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在两人惊讶的注视下,走到那张星图前,伸手按在其中一个被标注出来的坐标上,苍翠眼眸中浮现出回忆的神色:“这里,是红色的月亮,灾厄之月德拉克希尔。”
她的手指往下移动,落在另一个坐标上:“而这里,是苍色的月亮,丰收之月乌图拉。”
“再加上最初的也是最末的——”她的手指再次移动,落在星图中央那轮银色的满月上,天文学家伽利略以它为标志物绘制了这张星图,此后历代天文学家在他打下的基础上删删改改,但始终没有改变过它的位置,因为它是恒定的、不变的、人类文明仰望星空时最古老的象征:“银色的月亮,新生之月爱尔弥拉。”
三个坐标,白皙如陶瓷般的手指缓缓移动,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在星图上构成了一个醒目的三角形,其广袤无垠的疆界内容纳了无数星座,其中恰好就包括圣图弥在计算公式作为参照系的天宫座与风后座:“这就是,摩律亚占星术中世代相传的夏季大三角与冬季大三角,因为由于红月和苍月的上下行活动,它们会分别在夏季和冬季构成两个不同的三角区域。”
三个月亮?夏季大三角与冬季大三角?红月与苍月的上下行活动……林格的瞳孔骤然收缩,在这时想到了萝乐娜曾对自己提到的一个远古秘闻:遥远的古世纪,镜星世界的星空中实际存在三个月亮,其中的两个月亮每到夏季与冬季便会上行或下行,带来全球范围内的魔力浓度变化,也就是所谓的上行月季与下行月季。
只是在天变的灾难后,由于不知名的缘故,其中两个月亮消失,而魔女结社对魔力环境的破坏,更是导致魔力浓度的变化失去了意义,因此,关于三月的传说,也逐渐被人们遗忘了。然而,镜精灵的现行历法与计时方法,是根据魔力浓度变化引发的魔力潮汐活动而制定的,所以,涅瑞伊得斯城中还保留着一些相关的记载。
也就是说,圣图弥在计算过程中并没有引入任何变量,而是根据真实数据进行计算并得出结论,只是时过境迁,到了现代,连星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才导致后来者无法从他的计算中窥见端倪。
“难怪过去从没有人能复刻圣图弥的奇迹。”
明白了这一点后,希诺不禁感慨,数学和天文学都是对数据格外敏感的学科,哪怕一丝一毫的谬误,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何况是缺失了两个月亮的关键信息呢?
圣夏莉雅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我这算是帮上忙了吗?”
“当然!”希诺向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且是帮大忙了!”
“没错。”林格也说道:“只要能得到这两个月亮的具体信息,比如最重要的,它们在上行月季与下行月季的移动轨迹,再套入圣图弥的公式与数据,那么余下的不过是一些繁琐的计算罢了。圣夏莉雅,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摩律亚人的占星术,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听到林格向自己道谢时,圣夏莉雅忍不住眉眼弯弯,脸颊上挤开了两个小酒窝,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但听到他感慨摩律亚人的占星术时,这份笑容却稍微变淡了一些。希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连忙说道:“我觉得和摩律亚人的占星术关系不大,主要是小夏学到了精髓,不然,这世界上这么多摩律亚人,怎么以前没有人将冬夏大三角与圣图弥的登天之路联系在一起呢?所以,这是看人的,你懂吗,林格,看、人!”
希诺一字一句,咬牙强调,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很明显的提示了,你该不会连这都察觉不到吧?然而林格却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句话不无道理,但还是要正视事实,若没有摩律亚人九十九代大巫的智慧沉淀,我们这些后来者又岂能窥见星空的大幕呢?所以,后来者无论多么优秀,只要是踏着先行者的台阶前进,就必须正视他们的贡献,心怀敬意才对,我想就算是圣图弥再世,也无法反驳这个观点吧?”
“你、啊,这……”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想听你说的不是这个道理啊。
希诺张了张嘴巴,一副很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别扭模样。半晌后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她转身向牧羊少女摇了摇头,表示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无能为力。
圣夏莉雅的笑容彻底消失。
她看似不经意垂下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后又攥紧,将衣服抓出了一道道褶皱,心中不停告诉自己: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毕竟,早就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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