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值此梁国骑兵入境之际,大周朝堂上却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我等俱是三品大员,负责所领之事少则五年,多则十数年,从无渎职之举,如今粮草衣着等供应不提、就是日常一纸一笔所需用度,都需经那八品小官核批——这、这是何等的羞辱!”度支尚书主管孙乾年近古稀,须发早白,与尚书库众部郎等,在皇帝到来之前的思政殿中,对右相萧负雪表达愤懑之情,“公主殿下如此年少,便总理后勤一事,不知其中艰难。但既然是陛下有意栽培,殿下又天资过人,臣等也勤恳佐助。只是不曾想,那公主殿下从南山书院带了十几二十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过几日算盘,便骑到老臣等头上来了!”他怒道:“殿下被这些小人撺掇着,难辨忠奸,上表给这些人求了官职,叫什么‘监理’,凭空多出来从未有过的职位安排了他们。公主殿下年少,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连右相大人您也不曾拦着?竟给那些小人成了事儿呢?”
不只是这度支尚书主管孙乾有怨怒,一旁围着的少府、尚方、东冶、武库等部门主管也都纷纷开口。
“就是!我这里民夫所需的粮草数目报上去,竟然还要再经这些小监理审核一遍,批下来少了一半——这何其滑稽!是要路上饿死半数的民夫吗?又如何能及时把粮草运到前线去?”
“武库取用兵器,从来是由尚书库部郎掌管、直属陛下的。如今竟然也要那小监理批条,这成什么体统?这些小监理仗着殿下的信任,竟然管起陛下的事情来!”
“忍不下去了!有这些小监理没我,若要留老臣一用,便需逐走这些小监理!”
“对!叫这些小监理解官滚蛋!等陛下出来,我第一个上奏!”
也有和缓持重些的,“这些学生不过是想求个官职,只是在中枢如此行事,也太胡闹了些。给他们换到地方上,寻些中等的县,做个县令便是了。在外为一方父母官,岂不比在朝中打算盘强许多?”
也有的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纵有变革,也不能如此剧烈。”
近日多事之秋,左相韩瑞年纪大了,连轴转了数日之后,终于在一场秋寒中病倒;朝中百事都到了萧负雪这个右相身上来。
此时萧负雪长身玉立,给众老臣官员的唾液与怒气包裹,又给殿角的熏香一烘,额角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虽然如此,但萧负雪面上仍是含笑镇定,声音清雅平和,道:“诸君不要着急。”
随着他一开口,围了一圈的老臣都安静下来。
萧负雪又道:“诸位大人有何意见,都可写下来呈送陛下。在思政殿中吵嚷,闹到陛下面前,总不好看。”
度支尚书主管孙乾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叹气道:“老臣等如何不曾写过奏章?只是始终不见陛下批示。右相大人乃朝廷砥柱,不如由右相大人为首,咱们联名上书,痛陈监理之弊,使陛下知晓。在此变革酿成更大的损失之前,及时叫停。”
萧负雪温和道:“陛下不曾批示,孙尚书还不明白吗?”他缓缓道:“如今朝廷重中之重,乃是防守南下的梁国骑兵。国库这些年来的情形,诸君也都清楚……”他没有把话挑明,但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人的气势已经弱下去,“眼下调拨的军费、补足粮草的购置费、凡此种种,多半都是公主殿下筹措而来……”
所谓的筹措而来,其实就是扬州豪族焦家的家财。
“新添的监理,也是战时的特例,只要梁兵一退,自然另有说法……”萧负雪缓缓道,“诸位老大人,难道不能体谅国家之难,军情之急?不应该吧。”
用的是穆明珠献出来的钱财,她要派自己的人控制每一分钱的去向,也是常理。
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人担心的,其实正是萧负雪最后一句说破的——他们担心这成为常例,担心手中的权力再不回来。
“下官等如何不能体谅?若非体谅国家之难、军情之急,下官等也不会忍耐这半个多月……”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也和缓了声气,没有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架势了,但是他至此才开始显露真正的用意,“监理之设,乃是当下特例,不能成为制度。此事不能等到战事过去再议,否则朝中动荡,下官等所辖部门,众官员无所适从。下官等拟联名上书,向陛下痛陈其中利弊,虽是针对国事,却到底有违公主殿下之意。还望右相大人包涵,不要因与公主殿下师生之谊,横加阻拦。”他们的诉求很清楚,那就是拆掉监理这个层面的官员,那么不可能不得罪引入监理的公主穆明珠。公主年少,从前入预政、又退预政,尚未定性;但在监理一事上支持公主殿下的右相大人,他们却还要在之后多年同朝为官。所以以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为首,这批官员其实是在联名参公主穆明珠之前,先跟右相萧负雪打声招呼——既是不希望今后与萧负雪留有芥蒂,也是要萧负雪看到他们的声势、不要从中作梗。
萧负雪在朝中多年,自然清楚他们的用意,淡淡一笑道:“岂敢——诸君自便。”
一时皇帝穆桢出来,众官员纷纷归位,开始新一日的议事。
萧负雪眉心微蹙,隐然有几分担忧。
众大臣退下后,皇帝穆桢又留萧负雪、李思清等人议过最新的军情,这才散去。
萧负雪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晚。
他第一眼便往西侧偏殿望去,就见窗户上烛光投落的少女剪影,熟悉而又美丽——是穆明珠来了。
这些日子来,每到暮色四合之时,穆明珠便会入宫,在思政殿的偏殿中,一面翻阅着当日各处调度的奏表,一面等着萧负雪下朝交接事宜。
有时候,当萧负雪从长窗前走过时,穆明珠会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一笑。
不需要言语,已经足够美好。
可是今夜的穆明珠埋首在卷宗奏表之中,虽然听到了萧负雪熟悉的脚步声,却不曾抬头看他。
她唇角紧抿,拿炭笔圈起纸面上的几个数字,眉心越皱越紧。
如此下去,焦家家财即将耗尽,可是梁国还丝毫未有退兵之意。
不应该呐……
三日前,穆明珠便已经接到了孟非白的来信,以暗语告诉她拓跋长日已经回到了梁国皇子府邸之中。
算上送信的时间,拓跋长日至少已经回到梁国六七日,而梁国的皇帝拓跋弘毅也知道这个消息许多天了。那么从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得知幼弟归来,到做出决定撤兵,再到梁国大军从长安镇撤走,再到消息传回建业来——顺利的话,六七日已经足够了。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撤兵的消息已经到了军中,只是为何大周方面对此丝毫不知?前线所需的粮草还是流水一般运上去,购置粮草的费用、运送粮草农夫的用度,每日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以焦家豪富,支撑下这近一个月来,也已经要见了底。
而穆明珠所行的其它改革,都需要时间。虽然她提议要众封国王爷献金的事情,已经由皇帝下诏,但就算众王爷都献了金银,也不过杯水车薪,象征意义更大而已。若是战事再继续下去,留给她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交出总理的差事,把接下来的事情交还给朝廷,那么她此前所作的一切努力便白费了;要么则是再找寻下一个焦家,在制度带来的变革还未见成效之前,通过不断宰杀“肥羊”的方式,为大周续命。这第二条路一旦踏上,在世家豪族蓄养大批文人,掌握笔杆子的朝代,她的名声便彻底完蛋了;而之后夺取帝位,她将彻底失去世家豪族的支持。
穆明珠有些头疼地按住了额角,听到脚步声轻轻,知道是萧负雪在对面坐下来。
她此前一直守着界限,不曾从萧负雪这里过问军情之事,此时却不得不问了。
“右相大人,”穆明珠按着额角,仍是垂头看着纸上圈起来的那几个数字,“今日议事晚了些,可是有新的军情?”
萧负雪微微一愣,窗下只他与穆明珠二人,从人都远远立在屋角,倒是不必避讳。
他没有隐瞒,轻声道:“是。”
穆明珠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中有几分期盼,轻声问道:“梁国要退兵了吗?”
“不。”萧负雪轻声道:“梁国大将吐谷浑雄,领重兵南下上庸郡。”
穆明珠一惊,道:“梁兵越过了沔水?”
萧负雪道:“梁国三十万大军开赴长安镇,大将吐谷浑雄领兵十万,先行南下。沔水守兵不敌败退。”
穆明珠握着炭笔的手心沁出汗来——是哪里出了错?前世梁国的大军分明不曾南下,只是大周北境陈兵示威后便回转了。难道是因为她在扬州囚住了拓跋长日,耽误了拓跋长日回去的日子,所以改变了梁国的动向?还是说梁国的皇帝也有了变化?原本数年之后,梁国骑兵南下,她还有时间筹谋准备——可现下梁国骑兵南下的时间提前了,她甚至来不及统一大周内部分裂的势力!
“殿下,殿下……”
穆明珠听到萧负雪担忧的轻唤声,从一阵眩晕的恐慌中定下神来,顿了一顿,问道:“梁国朝廷怎么说?”
萧负雪轻声道:“据最新的消息,其实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已经下诏撤军……”
穆明珠一愣,抬眸对上萧负雪的视线,明白过来。
不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不撤兵,而是在前线的大将吐谷浑雄恋战!
这位梁国大将吐谷浑雄,多年前初次领兵,便拿下了大周的雍州——如今大周以襄阳所在为新雍州,原本给梁国占去的真正雍州则成了北雍州。这名大将在梁国也是战功赫赫,听说不只是在南边对大周用兵立过功劳,在梁国北境等地对外作战,也是从无败绩。
这样一位积威深重的大将军,手握三十万重兵,又已经从大周北境的长安镇撕开了口子,就好比见了血的猎豹一样,不咬死猎物是不会松口的。
而前世因为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要求撤军的诏令下得早,那时候大将吐谷浑雄还未曾撕破长安镇,不曾被胜利与血腥气冲昏头脑,所以还算听令,接了圣旨便领兵回转了。
这一世却不同。
“十万大军……”穆明珠轻轻道。
她负责总理后勤粮草,对于前线的士卒数量是很清楚的。前世最后在谢钧率领下的,夏口与梁国的殊死一战,大周也不过集结了三十万大军,那是合并了西府军与北府军之力才有的。如今在荆州的西府军未动,朝廷调度了北府军西进,陆续到位八万士卒,其中在上庸郡的最多不超过五万人。而吐谷浑雄如此杀来,领十万大军南下,身后还有二十万大军紧随而至。
“是真的十万大军吗?”穆明珠轻声问道:“三十万?”
因为有时候这等计数,不一定全都是上战场的士卒,会连输送粮草的农夫等人员也算上。
萧负雪眉心皱起,很明白穆明珠的担忧,轻声冷静道:“梁国这些年占了中原之地,治下百姓不只放牧、亦兴耕种,人数众多。”算是侧面认可了,梁国是具有三十万大军南下实力的。
“上庸郡……”穆明珠垂眸,看向纸面上圈起来的数字。
萧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近日来与穆明珠对接后勤之事,一看之下便也明白了,轻声道:“还能支撑几日?”
穆明珠轻声道:“三日。”她解释道:“在荆州、遂州等地购买粮草,按照此前的数额,还能继续三日。不过此前买下的粮草,还够支撑十日。我已经下令从周边的州郡调拨粮草……”只是一来朝廷仓储的粮草并不算充足,今年因为扬州水患已经消耗掉了一批;二来是旁的州郡距离上庸郡遥远,有道是千里不运粮,以此时的运输能力来说,距离太遥远,农夫运粮的过程中消耗的粮食,跟真正运到目的地的粮食,数量之比超过三倍,便得不偿失。待到她手上这笔焦家家财耗尽,如果朝廷筹措不到新的资金,无法从战争地周边的州郡以和平的方式买到新的粮食,而远处的粮食又不能及时送到、或送到损耗太大,那么这场战争不管前线怎么浴血奋战,从后勤上就要垮了。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梁国,如果梁国大军南下,一直不能突破,那么三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还有因为要运粮征调来的农夫,为了战争误了农时,长年累月下去,梁国也会被财政拖垮。
也就是说,如果梁国与大周的这场战争,拖过了即将到来的冬天,一旦转入来年春耕时节,就会正式成为国力的比拼。
而在那之前,大周前线的将士能否抵御过这个秋冬呢?
“希望拓跋弘毅退兵的心,足够坚定。”穆明珠轻声道,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的能力,虽然在外带兵的是大将吐谷浑雄,但如果皇帝坚持不再南下,那么后勤一断,大将吐谷浑雄的这场“叛逆”最多也不过支撑三五日。但是其中要小心的变数,则是上庸郡这一战的胜负。
如果梁国大将吐谷浑雄在上庸郡大获全胜,那么这胜利就不再是冲昏头脑的信号,甚至有可能会激发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的野心。也许到时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与赵太后之间,会达成一致,那就是争权固然要争权,但既然打开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先把大周拿下。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对于大周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穆明珠与萧负雪对视无言,都看清了对方的担忧。
“上庸郡之战,有几成胜算?”穆明珠轻声问道。
萧负雪眉心深皱。
这也是他在思政殿中,与皇帝等人反复推演的事情。
上庸郡之战,大周究竟有几成胜算?
若是大周胜了,梁国大将吐谷浑雄没有皇帝的支持,没有后勤粮草,将不得不退兵;但若是大周败了……
一旦梁国骑兵越过上庸郡,在长江北岸四散开来,那么大周唯一的依仗就只剩了天险长江。
可是这些年来国库空虚,朝廷支撑着北府军的用度已是不易,更无余力去修缮战船、打造水军。
现在梁国大将吐谷浑雄领十万大军南下,背后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他本人更是梁国的百战将军、威名赫赫。在前线上庸郡的大周守兵,原本的主将皇甫高病死不过短短一个月,新请出的老将黄威已是多年病休,底下众部将各有想法,大军副陶明、副将齐坚等皇帝派去的人未经过大战、权威不够,更不用临时顶上的少年中郎将齐云。再多的散将,都不如一个定海神针一样的大将。哪怕不论兵力,大周也已经输了一成。
穆明珠看着萧负雪的神色,便已经全然明白了。
情况非常危险,不容丝毫侥幸的幻想。
萧负雪轻声道:“陛下已经命人去请谢钧先生,商讨以西府军接应之事。”
一旦上庸郡失守,要阻止梁兵南下,便需要借调近旁的荆州西府军。
而如果到了要水上作战的地步,朝廷的水军远远比不上西府军。
因为西府军占据着长江上游,世家为了保持对建业的威慑力,从未懈怠过在水军上面的管理。
而萧负雪与穆明珠两人,都很清楚谢钧的图谋。
一旦上庸郡失守,皇帝不得不请谢钧出山,借助世家之力抵御梁国骑兵。
这正是拒了前方的虎豹,却又引来了身旁更危险的豺狼。
所以对于萧负雪和穆明珠而言,上庸郡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萧渊人还在长安镇吗?”穆明珠轻声道:“我上次与他通信的时候,他也已经招买游民,组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萧负雪道:“我已去信,要他赶往上庸郡。”
穆明珠垂眸思量,又道:“我在扬州所用的部将,有一位女将军秦无天,乃是山匪出身,很熟悉山中作战。上庸郡竹山地形险恶,若是她在,说不得能有奇谋。我这便去信,请她速速赶往相助。”
萧负雪道:“我来跟陛下汇报。”
“至于后勤粮草……”穆明珠眸光闪过一丝冷意,“告诉母皇,不必担忧。待到焦家家财耗尽,我还有旁的法子。”
萧负雪如有所觉,轻声道:“殿下手头已经有万千事情,这一项不如交给我。”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右相大人说反了吧?你手上还真是有万千事情——没关系,我不在乎名声。扬州的事情都做了,还想着要什么好名声吗?”她转而道:“我们能做的,都做到。只看上庸郡能不能守住,如果……”如果上庸郡果真失守,朝廷要借助世家之力,又当如何牵制谢钧呢?是否有更好的方法,使得大周内部不得不凝聚起来?又或者是否能从孟非白处想些办法,要那小皇子拓跋长日跳出来,逼得皇帝拓跋弘毅不得不退兵——一时之间,各种纷杂的想法在穆明珠脑海中跳跃不停,正如在夜风下明灭不定的烛火。
穆明珠盯着那烛火映在窗上的影子,忽然悚然一惊,意识到因为信件传递所需的时间,在她与萧负雪讨论上庸郡之战的当下,这场战斗很可能已经打响了!
“殿下?”萧负雪轻声道:“秋夜风寒,不如关了窗户。”
穆明珠盯着窗上烛火的影子,抱着汗毛立起的胳膊,好似能从中看出上庸郡的场景来。
上庸郡竹山,黑漆漆的秋夜之中,齐云隐在山林之中,耳听得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好似大地都在动摇。
梁国骑兵从山北而来,最前面一列奔到大周士卒视线范围之内后,众大周士卒都骇然睁大了双眼。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骑兵!不只骑兵披着铠甲,就连他们胯|下的高头大马、也都披着锃亮的甲具,黯淡星光之下,好似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怪物一般!
齐云攥紧了腰间长刀——甲骑具装,这是公主殿下所说的重骑兵!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感谢在2021-08-0823:58:27~2021-08-0923: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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