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窗外秋虫声声,宛如一支缠绵活泼的乐曲。室内的红烛燃至中段,明亮暧昧的光映在两人脸上。
穆明珠垂眸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颊,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与颤栗,只想要亲一亲他黑嗔嗔的双眸。
那些在分别时候的谋算、猜忌与冷淡,都在这见面的刹那消散。
少年就像是一道光,透过他阴郁的外表,当他站到穆明珠的面前,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语言,一举一动都在表明着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的一整颗心,都在她这里。
穆明珠环绕着他腰身的手臂,缓缓上移,手搭在他受过伤的手臂上,问道:“怎么受的伤?还疼吗?”
少年静静望着她,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笑意。
穆明珠以为他大约是不会回答了。
“吐谷浑雄攻城那一日,我在城头中了一箭一刀。”齐云轻声道:“箭在右臂,刀在左臂。”见穆明珠讶然看着他,他眸中笑意愈盛,又道:“右臂伤轻,早已好转。左臂伤重,这两日才拆了绷带。”
穆明珠试探着捏他的左臂,笑问道:“我给你送去的药用了吗?效果是不是很好?”
齐云听她说那药是给他送来的,心中熨帖,嘴角含着笑,低声道:“效果很好。红瓷瓶的药治外伤有奇效,蓝瓷瓶的药敷上去便不痛了。”
穆明珠笑道:“之前你给蜜蜂蜇伤,就是用蓝瓷瓶的药敷好的。”
这说的乃是两人分别前,在长江小岛中的那一夜,齐云为了给她烤制食物、去除腥气,拖着伤腿去取蜂蜜,结果被蜜蜂蜇伤了。一开始他还藏着被蜇伤的半张脸,最后还是给穆明珠识破了。
此时说起从前的小趣事,两人对视一眼,都轻声笑起来。
穆明珠很喜欢这种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好像中间分开的这三四个月不曾存在过,只要一见了面,还是那样的亲近。
“你回来这两日都在哪儿?”
“在宫里。”齐云一五一十道:“黄老将军有封重要的信,要可靠之人面呈陛下。”
穆明珠笑道:“那看来是黄老将军认为你最可靠喽?”这么说来,齐云这趟做的事情,有点像是后世的国|安部门,重要信件异地传送,必须由内部人员护送。
齐云眨了眨眼睛,没有解释他是怎么把这桩差事从萧渊手中抢过来,也没有对穆明珠的夸赞照单全收,是一种比较含蓄的态度。
穆明珠歪头想了一想,道:“你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吧?母皇看了信,就要你在宫中留了两日吗?怎么今日又放你出来了?”
齐云先道:“殿下明日便走了。”
穆明珠有点迷茫地看着他,迟了一息才明白过来,齐云是在说因为知道她明日便走了,所以到今夜再等不下去、主动求了皇帝出来见她。
她笑起来,想到自己明日一走,两人又不知要多久不见,不禁又有些不舍,趴在他怀中,仰头望着他,叹息道:“好想把你装在行囊里带走。”
齐云“唔”了一声,低头看着她。
他本不该有更多的奢望,毕竟连唯一连系两人的婚约都差点失去,但也许是久别重逢时激荡的心情,也许是女孩亲近之态给他的勇气,竟让他想要冒险一问。
穆明珠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相拥,忽然听到齐云主动开口问道:“殿下的行囊还装得下臣吗?”
穆明珠微微一愣,再度抬眸看向齐云。
齐云唇角紧抿,望着怀中的公主殿下,喉结微动,轻声又道:“殿下的行囊只装臣一个吗?”
穆明珠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忍下笑意,故意逗他道:“自然不只装你一个……”
齐云果然变色。
也许是因为本身没有抱有太大的期待,少年面上并没有惊讶之色,只是眼神一刹黯淡下去,眉梢也挂了酸楚之色。他不言不语,只目光轻移,划过床上揉皱了的锦被上,最终落在床帐上那一角小小泛红的玉饰上。
“还要装毯子、被子、枕头……”穆明珠掰着手指数下去,歪着头看他渐渐明白过来,笑倒在他怀中,道:“还有给你穿的衣裳、鞋子和发带……”
齐云面色几变,终于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玩笑,低头看着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也只化为无奈又纵容的一笑。
穆明珠知他大约是在意方才与柳耀一事。
她从齐云怀中起身,坐到一旁,又倒了一盏清茶。
齐云只觉怀中一空,整个人不由自主追着她前倾,反应过来之后又强行止住。
穆明珠这会儿理智回笼,自然也就全然理顺了——原来那柳耀柳光华竟是一位女子。
难怪这人在南山书院独来独往,同窗都说他孤僻。因为“他”若是不孤僻,便难以掩饰身份这么久。
也难怪当初她往南山书院选良才,这柳耀故意答错了题目。因为当时她多看了柳耀两眼,若果真是垂涎这人的美貌,结果弄到府中发现是个美娇娥,说不得要恼羞成怒。柳耀也是担心这一点,虽于算经上大有天赋,却宁肯错答放弃机会、回乡做个普通吏员,也不敢冒险一试——万一触怒了贵人,真实身份被曝光,很难说“他”会是什么下场。
虽然当朝皇帝是女人,亦有如李思清这样的女官在,但这些毕竟都是特例。
当初昭烈皇帝建国之初,因连年战乱、户口稀少,鼓励女子生育还来不及,甚至一度延续汉初政令,女子十六还未成婚的,便要交两倍、乃至于五倍的税金,更不必提要女子读书出仕了。所以南山书院虽然有世家与寒门之别,但反而是世家中的女子能读书,寒门中的女子一个都不见。
不知那柳耀是什么因缘际会,以女子之身入了南山书院。
现下她的身份被人撞破,想必也正惶恐不安。
穆明珠想到此处,见齐云有些不安地望着她,勾唇一笑,道:“府中几桩小事撞在一处,闹出一点小麻烦,叫都督看了笑话。”
她没有具体解释与柳耀的事情,一来是并没有感到要对齐云解释的必要,二来是柳耀的女子身份也微妙。
对她而言,这句话已经是解释了。
齐云低声道:“殿下要小心。”对他而言,入门时见穆明珠与旁的美貌郎君共处一室,固然令他尝尽酸涩;但若是与穆明珠中了药物一事比起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万幸今日只是催|情的药物,又在公主府中,还有薛昭这等医术高超的医官在侧。倘若下一次,换了什么烈性的毒药来,又该是什么后果?一想到这种可能,齐云便觉不寒而栗。
“让你担心了。”穆明珠伸手去,牵住他在桌面上的手,轻声解释道:“今日是宝华大长公主突然前来。我这段时间以来,连续好几件事情触怒了她。她这次是兴师问罪来的。姑母的性子我了解。这次给她出了气,也就过去了。”
齐云却是很敏感,垂眸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轻声道:“殿下何事触怒了宝华大长公主?”
穆明珠原本行事是很坦然的,但不知为何,此时给齐云这种声气儿一问,再结合方才与柳耀在一处被撞破的情景,莫名就有一点心虚,含糊道:“就这件事那件事,攒到一块了嘛。姑母的性子你也知道……”
齐云道:“殿下大约是又挺身而出救美人了吧?”
当初穆明珠于马球场上救林然的时候,齐云就在一旁看着;今夜宝华大长公主醉醺醺找到此间来,齐云也在门外守着。前后连起来一想,以齐云对穆明珠的了解,还有什么猜不到?
穆明珠憨笑,哪怕不论情意,当着齐云这样一位大美人,也不好辩解救旁的美人之事。
她只一下又一下,手指划着齐云掌中粗糙的茧子,似是讨好,又似求饶。
齐云道:“殿下何苦?”又道:“为这些人,值得吗?”
若是从道理上来讲,穆明珠大可以上纲上线,表示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也可以举例子,譬如说先前救的林然,后来不是跟齐云一同浴血奋战吗?譬如后来救的柳耀,一个人抵二十个人,是查账的好手、不避艰难。但凡事讲道理,并非情人相处之道。
齐云口唇微动,还要说话,就见穆明珠捡了一只柿饼在手,往他口中递来,却并不曾塞入他口中,只是把那甜果在他唇间蹭来蹭去。
“我最爱这上面的一层糖霜。”穆明珠笑眯眯道,举着那一枚柿饼,把表层薄薄一层糖霜,尽数滚到齐云唇间——自然也阻住了他后面的话。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歪头凑过来,一手勾着他的后颈用力。
糖霜染在少年唇间,色泽动人,甜香诱人。
“真好吃。”穆明珠在他唇间吃吃笑。
一吻毕,少年面红的好似滴血,双眸波光潋滟,望着穆明珠说不出话来,红唇微肿。
穆明珠怕他清醒后又责难于她,忙先问道:“不是要问破解重骑兵之法吗?你在前线见到的重骑兵,是什么样子的?”她唤门外守着的樱红取了纸笔来。
她铺开纸张,握着炭笔,先循着记忆中的场景,把重骑兵的样子画出来。因她前世有素描的底子,所以她先画出来,再让齐云描述会更清楚。
“我记得梁国那种重骑兵,骑兵身上穿的甲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马身上的——他们马匹脸上也有铠甲……”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战马脸上画出一块狭长的护面,开孔露出马的眼睛,“有面帘,然后是颈部的护甲,好像是甲片缀成的……”
齐云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看她埋头作画。
他低头看去,见公主殿下仔细握着笔,在她背后,两支肩胛骨撑起薄薄的衣衫,好似蝴蝶的翅膀。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那瘦的骨、乌的发与温热的面颊。
穆明珠边画边念叨,察觉了齐云的沉默,侧头向他看来,笑道:“尾巴上有没有护具呀?”一抬头,正撞入少年眸中,被他眸中的绵绵情意所捕获。
她的心跳忽然有一点快。
齐云凝望着她,弯腰俯身下来,小心而虔诚,当距离越来越近,眸中的试探与恳求意味便越重。
穆明珠缓缓闭上了眼睛。
极尽温柔的一吻。
分开时,两人都面红心跳,不敢看对方。
穆明珠重又埋头在画作间,手中的炭笔不断描画着战马的尾巴,直到把那马的尾巴描成了一柄扫帚。
齐云望着画画的公主殿下,黑眸中光芒闪动,忽然低一低头,藏起掩不住的笑容。
穆明珠定下神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看,梁国重骑兵的马,身上有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还有尾巴上的寄生……”她在已经画成扫帚的马尾巴上,又画了一个向上翘的扫帚,非常有失她的绘画水准,但因为齐云见过重骑兵,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倒也不必另外再画,“可以说是从头武装到尾巴了。现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步兵冲上去不要命地砍马腿,否则根本破不了重骑兵。但若是要步兵上去拿命砍马腿,也不是办法。”她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你这次靠箭术射战马和骑兵的眼睛,也阻挡了梁国重骑兵一波攻势,不过能有你这样箭术的人,毕竟太少了。”
齐云原本在认真听着,听到最后这一句,黑眸微沉,轻声道:“殿下与军中书信来往,倒是颇多。”
关于他的伤势,是公主殿下与萧渊信中提及的;关于他射梁国重骑兵眼睛一事,公主殿下又是在与谁的信中提及的?多半还是萧渊。
跟他只有一封请退婚信,跟萧渊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穆明珠这事儿还真不是从萧渊那里听说的,而是从大军副陶明那里听说的,因此听了齐云的话,一点都不亏心,反而抬起头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所以说嘛,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你,在这里有多么费心呢。”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已经指着画上的战马继续说下去,道:“重骑兵的厉害之处,不必多说,你在战场应该也已经领教了。但是它的缺点,就在一个‘重’字上面。从大方向来说,只要把战地转到山地或沼泽这样的地方,重骑兵便无用武之地。你看这战马装甲,除了眼睛、马腿再没有别的破绽。”而在激战中要求普通士兵能准确命中战马的眼睛,未免强人所难。
齐云轻声道:“是。只是步兵上去砍马腿,自己也会丧命。”
马上的骑士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步兵上来砍马腿,往往手中所持长兵器,在步兵接近之前就取了步兵性命。
穆明珠点头道:“所以得有特殊训练的步兵,不能直愣愣上去砍,而是滚过去……最好是能单手持盾保护自己,同时滚地过去,砍马腿……”只是在重骑兵骇人的声势下,这样的步兵一定得经过特殊训练,镇定从容而又身手灵活才行。
“或者还有另一种方法,也是我近日来一直在思考的。”穆明珠轻声道:“重骑兵不够灵活,最适合用火攻。”
只是这个时代的火攻,还没有很发达。
她有好的想法,却还没有找到实现的途径。
两人就破解重骑兵之法商量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案上的红烛已经烧到了底端。
这一夜即将过去,而穆明珠即将离开建业。
“要防备着梁军,但你压力也不用太大。”穆明珠最后道:“我这里跟孟非白也有联系,据他的情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至少三五月之内,是没有余力管梁国之外的事情了。”
齐云应了一声,缓缓收起穆明珠画的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他也不表露,待到收好了那画,他这才忽然轻声道:“等殿下去了雍州,与臣书信往来,是否便宜些了?”
穆明珠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听他说起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还真是——也算是一桩好事了。”
齐云在心中盘算着,上庸郡与雍州距离并不算很远,若他一夜奔袭,大约也能见上一面。只是不知这次他在建业还要留多久。
大约是心有灵犀,齐云想到此处,穆明珠恰好便问道:“你这趟回来,只是送信吗?还要留多久?”
齐云慢吞吞道:“陛下要臣汇总查办赵洋、陈立等人,大约总要旬月。”
穆明珠在扬州灭了焦家之后,带回来废太子周瞻谋逆大案的重要证人,与鄂州动兵的都督陈立。然而梁国突然犯边,朝廷的重心此前都放在如何御敌上面,皇帝把赵洋与陈立交给杨太尉审理,一直未有结果。这次齐云回建业送信,皇帝又把这桩大案交给他来最后审理,不知是因为信不过杨太尉审理的结果,还是因为对杨太尉审出来的“真相”不满意。
红烛即将燃尽,可是两人谁都不舍得先道别。
穆明珠问道:“你白日几时回宫?”
齐云低声道:“臣待殿下走后,再回宫。”
穆明珠玩笑道:“那我就不走了。”
齐云望一眼蜡泪,低声道:“殿下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安歇。”
穆明珠眼睛追着他,笑问道:“那你呢?”
齐云在她的目光注视下,脸颊又红热起来,低声道:“臣在外面守着。”
穆明珠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轻声道:“好不容易才见了一面,你舍得跟我分开吗?”
齐云面颊红透,说不出话来,反握了她的手,站着不动有些傻傻的。
“你别出去。”穆明珠要求道。
齐云“嗯”了一声。
穆明珠劳累到这会儿,的确困倦了,更不用提中了催|情药带来的后果,薛昭开的解毒汤药本就有镇定安眠的作用,更是叫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拉着齐云的手,坐到床沿上,又道:“你陪着我。”
“好。”齐云又应。
“噗噗”两声轻响,红烛终于烧到了尽头,熄灭在烛台上。
“殿下?”樱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几分担心。
穆明珠在黑暗中握紧了齐云的手,扬声道:“无妨。”
门外重又安静下去,唯有秋夜虫鸣声声。
“你怕黑吗?”穆明珠轻声道,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投落室内的月光,看清了坐在身边的齐云。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热气。
齐云喉头滚动,被她牵着的手不觉沁出汗水来。
他没有说话。
“我要睡了。”穆明珠躺下去,脑袋压在枕头上,侧过身来看向齐云的方向,仍旧拉着他的手,低声道:“我看不到你的脸了。”
齐云坐上来一点,让穆明珠看清他的脸。
穆明珠这才满意了,忽然道:“若是那颗大夜明珠还在就好了。”
“夜明珠?”
穆明珠道:“是呀,济慈寺老和尚送我的一枚夜明珠。我一直拿来压床帐的。后来有一次咱俩吵架,我拿它丢你,那珠子就再也不见了。”
齐云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入怀,摸了一只发光的明珠出来。
穆明珠吃吃笑。
她上一世就知道,这枚珠子一直给少年带在身边。
“你也躺下来吧。”穆明珠往里挪了挪,拍一拍身边的位置,轻声道:“喏。”
齐云静静看她一瞬,压下满心躁动的想法,依言在床边躺下来,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
穆明珠一翻身,便滚到他身边来,一手轻轻搭在他内侧的手臂上,在明月与明珠的暗光下,柔声道:“我给你的信,你看懂了吗?”
齐云拼命稳着心跳,从喉头中挤出一个“嗯”的音来。
穆明珠不是很满意,轻轻摇着他的胳膊,道:“那你给我说说。”
齐云忽然翻身向外,沉默不语。
穆明珠不高兴了,趴过去,在他颈窝旁,道:“怎么还不理我了?”
少年耳尖滚烫,双臂抱在胸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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