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二年,正月,魏帝因魏昌于许,改许县为许昌。
四月,汉中王刘备自立为帝,国号沿袭汉,由于其非正统,又偏居蜀地,世人往往称之为蜀汉。自号章武,以诸葛亮为丞相,立刘禅为皇太子。
我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受到什么的影响,一直下意识地以为刘备是正统,曹家是“乱臣贼子”来着。直到现在自己多年以来经历这一切才恍然明白,至少在这个时候的舆论看来,大魏是继汉的正统,曹丕他是继汉朝之后正统的君王。而刘备,是后来自立的。当然,要说是因为所处的地区不同,立场不同,心境也不同,倒也是可能的。
皇太后卞氏住的地方叫永寿宫,自她被曹丕接来洛阳之后,我虽说不上日日前去问安吧,也是时常晨昏定省。即便曹丕与她关系并不亲近,但亲妈就是亲妈,这一点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在后宫,母仪天下的永远都是皇太后。宠妃什么的能随时下岗,太后这玩意儿能下岗吗?
“又去母后那里了?她又没什么好脸色给你!”才一回去,便见他从里屋出来,气呼呼地样子。
见他说话这般随意,便知道四下无人,我笑问他,“不是说今日下朝后要去行猎吗?这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心下亦觉得好奇,不知道又是哪位这么厉害,给他气受了。
“还不是鲍勋那老匹夫。”他一面在厅中踱步,一面骂道,“我又非不务正业,不过是在做完正事后寻暇娱乐罢了,他非挡在马前不让去。好容易撕了他的谏书逃出去了吧,他还死追着不放,讽刺说好行猎并非圣君之为......”
“鲍勋啊!”我轻声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虽说未曾见过他,但因着郭成的事我对此人也没有好感。曹丕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他位高权重,握有别人的生杀大权,但是他心里又清楚知道某种程度上鲍勋三百六十度无黑点,也只能由他在眼前晃悠,把他归入“讨厌但暂时留着”的分类组。
“不提这人,我赶他出洛阳任职了。说个笑话与你听。”曹丕大约也看出了我思及往事,牵过手来,“汉中传言我鸩杀了刘协,刘备那边正披麻戴孝,还给他定了个谥号叫什么汉愍帝。好笑吧?”
不想见鲍勋,就让他出京任职,也是任性。
他的右手手心,除了因为常年练剑比较厚实之外,还有一条去年才留的长疤。
摸上去,嗯,没有以前舒服。
那个笑话的笑点就是外头传他“弑君夺位”。而其实,昨日我才收到曹节的书信,大概是说她和刘协在山阳城里过日子有滋有味,刘协没有了政治因素牵绊,待她们姊妹也少了客气,倒是更像寻常夫妻了。
好吧,其实并不好笑,“想来为了此事,汉中那里也是煞费了苦心。”
曹丕点头同意,“刘协不‘死’,刘备又如何能名正言顺地自立为帝?刘备好歹割据一方,又岂会真不知刘协如今活得比我还畅快呢?”
就是这么个道理,被刘备方面称之为“汉贼”的曹丕,其实是这个世上最希望刘协活得好的人。因为只有刘协活得好好的,才能证明他的皇位来得端正,是刘协主动禅让的。反而对于忠孝仁义的“汉臣”刘备来说,刘协一日不“死”,他就只能一日做“汉臣”。刘备既要自立,刘协不死,也只能“死”了。
他们这些和政治权利挂钩的人,也都别演了。从来没有谁比谁更高尚,谁心里没个小九九?
曹丕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适才阴氏派人送了些玉器过来,我替你拒了。”
“为什么?”现在外面不是说阴贵人是前朝提议皇后的热门人选之一吗?人家有意拉拢示好,你却帮我得罪人?有没有搞错啊?
“从来只有你赏她们,断没有她们居高临下派人送东西来的道理。”曹丕正色看着我,“若是有人问起,大可理直气壮说出这话。”
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贵嫔的身份确实比她们高来着!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吧。虽说作为一个史盲,对于之后的事情,除了知道曹丕和曹植可能会发生一次激烈冲突之外,完全不知道将来会怎么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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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初二年六月甲辰,初五
因为京师宗庙没有建成,曹丕在建始殿亲自祭祀曹操,行家人礼。
过了二十来日
郭昱和张春华相约前来看我,说起洛阳城里的新鲜事。
“近日城里小儿人人皆会传唱一首诗作。”郭昱递过一片绢布来,“我摘录了下来,你且看看。”
我狐疑接过,但见上面写着:“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跟了你之后导致我一人独乐,我会自己好好过的,长寿直到千秋!”这还是一个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女人。
“传闻,此首《塘上行》乃是邺城的甄氏夫人所作。”郭昱又说道。
呃,那这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又是什么意思?
哦,意思是曹丕身边的人对他进谗,致使他对她生出了别离之心。
如果这诗果真为甄氏所写,只能说女文青的想象力真不是一般的丰富。你们从去年他南巡开始就没见过面了吧?时隔一年,现在才想起写怨妇诗,这反射弧是不是太长了些?
张春华却摇了摇头,“可还记得建安年间大军出征,甄氏夫人因病留邺。归后太后问及甄氏是否担心两个孩儿,她的回答是‘我当何忧?’,可谓十分贤明自持。这般的人,写出‘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等眷恋夫君之语,不是很奇怪吗?”
“那,她为何要如此?”我想想张春华这话,也觉得以甄氏的性格写出这种诗来也确是奇怪,猜测道,“或者,是为了元仲的前途,她想要来洛阳了?”
“我又如何晓得?”张春华摊手反问。
不知道卞太后有没有提过让接甄氏来洛阳的事?但后宫中的人应该是不会有人圣母病发作提及类似“陛下,甄氏夫人还在洛阳呢,要不把她接过来”这种话的。这是一个相当正常的后宫。
我都快怀疑其实所有人已经形成了当这个育有长子的女人不存在的默契了。结果,忽然传来这首诗,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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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初二年,六月廿九,戊辰晦,日有食之。明明是白昼,却是一片昏昏沉沉。
日食这种事情,在我看来是自然现象。曹丕却站在长秋宫门前的台阶上,仰望天空了许久,还让人去唤周宣。
周宣是宫中任职的中郎,他的特长是解梦。之前曹丕同我说及此事,我偏不信这个,说如果是胡编乱造的梦境,他能解出个什么玩意儿?曹丕便当面把他召来,随口便说梦见屋顶掉下两个瓦片,变成两个鸳鸯。
周宣说,这说明宫中有人忽然死去。
当告诉他梦境是胡乱编的之后,周宣回答梦是意念中的事,只要你说出口,我就能进行占卜。
记得那时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来报告有宫人斗殴至死。
要么这种事情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么这货是消息灵通的神棍,一早便知道有人斗殴致死,过来诳曹丕玩的。反正我是瞧不大出来。
我走到他身旁,伸手去牵他,倒被他反手一握。六月的大热天,他的手却是冰冰凉凉的,言语之中似有些紧张,“日有食,天象示警。”
你这是迷信知道吗?好吧,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以为日食是上天认为发生祸事,在降罪君王。
我无奈笑他,“你近来做了什么事,值得上天亲自来降罪的?”
我不过玩笑话,他却面上一僵,尴尬道:“如,如果我说,可能是呢?”
什么意思?才欲细问,却看见周宣已然到了面前。
“臣周宣拜见陛下,贵嫔!”那人利落地下拜。
曹丕也不让他起身,便急急问道:“朕问你,昨日梦见青气从地上冒出直窜到天空,却是为何?”
既然都说随便编造的梦周宣都能解,想来这梦也不过是他临时编的了。
“据梦像所言,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周宣沉思片刻,微微抬头。
曹丕挥手,“知道了,且下去吧。”
待周宣离去后,又听他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唤人道:“来人,去邺城将诏书追回罢!”
我下意识地将手缩了缩,他却越握越紧。
不是,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一下。我要理一理思路。
贵女子,冤死,邺城,诏书......我看着他,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也不知他是否弄清楚了我想表达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我脑中浮现出与甄氏在邺城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她一脸认真地和我说,魏王生性凉薄。
曹丕倒比我更快地冷静下来,用另一只手上下摩挲着我的手臂,轻声道:“有什么想问的,进屋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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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应该能追回来吧?”我坐立不安,在屋里绕圈,其实最想问的倒并不是这一句。
“不知道。”他摇头,又加了一句,“已有几日了。”
如果是因为他也听到了那首诗的话,正常人不是应该感动非常,然后立即接她来洛阳才对吗?毕竟他自己写的怨妇诗就是一绝,最清楚因为有爱才会有怨。而那首诗所要表达的爱怨之意,我这个不是很通晓诗文的人都能品得出来。
想了半日,终究没忍住,停下脚步问他,“所以,是因为那首诗吗,问题在哪里?”
你告诉我,我将来好避着些,免得哪天也不小心踩中了点。
甄氏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下了赐死的诏书,当然是错。可是人家是皇帝,皇帝杀人又不用负法律责任。都把她留在邺城一年多,即便算不上“离异”,也算“分居”了吧,赐死分居一年多的人,很奇怪是不是?要说宫斗的话,人家在邺城,宫在洛阳,连宫斗的事都没有。我能想到的理由只能是那首诗戳到他的点了。
“她这些年所作所为,你不是也都看在眼里吗?”曹丕反问。
的确,有时候我也特讨厌甄氏那种居高临下,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俯视别人的感觉;我也很讨厌每次她见我都是像教导主任教训小学生那样你这错那错的;我也很讨厌她永远一颗圣母心,以那种特别不屑地眼光看我;我也很讨厌她那种自己高贵冷艳,超凡脱俗,别人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的姿态......
夺世子位她要管,救我弟弟她要管;魏讽案杀王家兄弟她要管;提前登位她要管;篡位她还要管......虽然站在道德的角度,她的三观你还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她就是能够堂而皇之,大义凛然地说着一切。
之前,我会觉得曹丕那种脾气能忍她下来,是因为真爱来着。后来才想着以爱不爱地去想曹家人行事,是我小家子气,眼界太低。曹操一死,在他自己能做得了主,大杀四方的时候,我才渐渐有些明白,可能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吧,比我更能忍,更会演而已。
原本将甄氏放置邺城,也许是想着就和孙权与徐夫人一样分居两地,各不相见。彼此就当没对方这个人。不曾想,又来了这么一首怨妇诗......他是皇帝了,他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忍这种打脸行为呢?
“可是,你也说过,其实她品行上并没有什么过错;她,还是你长子长女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我当然没有办法站在他这一边。纵然我不喜欢甄氏,却不得不承认她品德无差,高傲是性格使然,有些小绯闻也只是曹植单恋。你讨厌她是一回事,要她死却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这么说吧,其他人想她死是一回事,你想她死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才说今日日食之事,是天象示警。”曹丕叹气,又道,“可我原也没想要杀她,我们在洛阳,她在邺城,彼此相安无事,再不见面就是。前些日子她招待子建与谢氏一同在邺城私下祭奠父亲,还不知好歹偏要写首诗让人送来,存心想让世人觉得我是因为登了帝位,听信谗言而抛弃旧人,她自己找死,也怪不得我。”
曹植在邺城私祭曹操又是怎么回事?信息量有点大。
算了,我也不问了。反正那两人都是为人正派的人,再加上还有曹植妻谢氏同在,说是祭奠曹操,也就只是祭奠曹操而已!
希望能追得回来吧!这件事我此时也不想多问了。我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请不要怀疑我的人设,我不是那种会说出,“她那么美好,那么善良,你为什么要赐死她?”这种话的人。而我在曹丕身边的时间太久,经历过的事情也多,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至于会怕他的。
顶多,顶多就是,就是心里一时间感到特别的别扭压抑而已。
让我自己别扭一段日子,应该别扭一段日子后就能正常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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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并不曾追上送去邺城的诏书,或者说根本就是白追,甄氏,就是在日食的前一天死的。
她就那样落寞地在邺城香消玉殒。给夏侯尚许杀人活人之权的诏书,后悔了可以随时拿回来,可是将一个人赐死,人已经死了,那是无法挽回的事情。
有司因为日食之事,请求罢免太尉,以平“天怒”。说得通俗易懂些,就是即便在舆论中,日食是上天在谴责天子,然而因为皇帝是至高无上,永远都不会有错的,所以发生天象灾变,臣子们往往会自动自觉地推人出来帮皇帝背锅。
曹丕却于此时下诏罪己,说灾异之作,以谴元首......勿复劾三公。
一方面自是因为太尉贾诩于他夺世子之位之时出过力,不可轻易罢免;另一方面应该是他真情实感地觉得这锅不该让别人替他背。
然而,大概是因为甄氏美名在外的缘故,她的忽然去世亦引起了大家不少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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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承想一个连洛阳城门都未踏进过一步的女人,竟然也能引起这般大的风波谣言。”张春华在列举完外头的一些说法后,摇了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站在窗边的郭昱回过头来,看着我,恳切问道:“阿照,你告诉姊姊,外头传的那些你皆不曾做过是不是?”
“姊姊你是指‘屡进谗言’还是指‘披发覆面,以糠塞口’?”我抬头,哭笑不得。还好这话是姊姊你问的,要是别人问,看我不一拳打过去!
“郭姊姊糊涂。”张春华亦看向郭昱,“甄氏留在邺城已一年有余,也未见陛下有接她来洛阳的意思,贵嫔何苦做这等事情?”
“可是外面闲话传得绘声绘色的。”郭昱犹豫了半响,还是说了出来,“如今世人皆知,贵嫔最受陛下恩宠,可毕竟甄氏有嫡妻的名分,还有孩子。皇后之位却只有一个。”
真不知该说你淳朴还是笨,我刚想说话。又是张春华先开了口,“诚然,陛下为丞相二公子时,因诞育长子,甄氏确是正室身份。可陛下为魏王世子时,可曾册封世子妃?为魏王时,可曾册封王后?倒是贵嫔越过她成为了魏王夫人;如今陛下登基为帝,贵嫔爵无所视,甄氏远在邺城,一年未见,谁亲谁疏,早便分明。再者所谓皇后之位,即便没有甄氏,那还有阴李二人,有这心思去对付一个洛阳城门都未曾踏进过的女人,倒还不如多想想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女呢。”
下辈子我一定要变成个男人,然后把张春华娶回家。
就是这么个道理,曹丕定下的“九品中正制”是为了的是什么?
标准答案:拉拢世家大族,维护帝王统治。
李氏,阴氏是什么?世家女!
从逻辑上来说,在邺城的甄氏是死还是活,对现在的我而言没有多少意义。那些说我和甄氏因为要争后位,然后我把她谗死的,根本就不懂现在的情况。说的好像她死了我就一定会是皇后似的,这是当李阴二刘麻将四人组不存在的节奏吗?
当然传这些谣言的人也可能是这么想的,我担心留在一年多的邺城的甄氏忽然死灰复燃,被接来洛阳,然后撺掇曹丕把她杀了,以绝后患。嗯,乍一想倒还有点道理。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连杀甄氏这种事情曹丕都能听我撺掇了,他听我话都听到这种程度了,我还担心甄氏会被接来洛阳做什么呢?
我补充道:“还有所谓‘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姊姊且去看看陛下为魏王世子时所著典论,里面清清楚楚写着‘追妒亡魂,戮及死人,恶妇之为’,若我果真做了此事,此刻也不会坐在这里听你讲话。至于陛下,他痛恨此事,就更不会做出这等戮及亡魂的事来。”
再说甄氏死在邺城,是得无聊到什么程度,还要专门派人去邺城对她披发覆面?
“是姊姊错了,姊姊一时听得外头谣言,失了分寸,贵嫔勿怪。”郭昱走至我跟前,颇为抱歉。
我唉了一声,“外头还有什么说法,姊姊也一同说了吧。”
“其他的倒皆是说陛下为人奇怪的,明明自己写过《出妇赋》,最知妇人心思。为何偏不知怜惜甄氏?”
可能是文人通病,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之前我也觉得奇怪。与仲达思前想后,方得出结论。”张春华却似乎有答案,她看着我,目光熠然,“王宋待刘勋情深意重,一朝见弃,自然深遭同情。可在陛下他的心目中,也许甄氏从来都不是他《出妇赋》中的王宋,是以她的爱怨缠绵之语只是无尽的讽刺。”
都说了是也许了。人的心思除非他自己说,不然只能靠猜。
似乎也无法得知甄氏是出自于什么心态写下那首别扭的《塘上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