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三年,正月,跟随陛下驾临许昌。
旧时的许都皇宫和丞相府不知何时被连在了一起,形成了巍峨壮丽的许昌行宫。原本类似于仓库的高台的上层被改造成了宫室,前殿书房卧室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也不知道谁这么无聊,给这个高台起了个名字,叫永始台。
傍晚,我在永始台上的书房榻边专心地吃孙权派人送来的荔枝。
大魏皇帝陛下在给他的笔友吴王孙权写信交流感情。有时候是送去一些他自己所写的诗赋,有时候是向孙权讨些东西。翻译一下大约便是“听闻仲谋你们南方龙眼荔枝挺好吃来着……”
待到孙权派人辛苦从江东给皇帝陛下他进贡了龙眼荔枝之后,曹丕往往又会写封鉴定信,大概意思可能是“及不上我们这里的葡萄。听人说你们那里明珠,象牙,雀头香极为稀罕......”
面对大魏陛下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孙权心里大约是恨不得抽死他的吧?没准儿还在后悔,当年赤壁之战应该将他扼杀在江东才对,此时情势所迫,不得不一一应承,也只能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当然曹丕也不是真的对孙权索要无度,无非是想看看孙权的底线是能退让到何种地步而已。不料孙权为了能够全心对付蜀汉也是蛮拼的,曹丕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态度还异常恭谨。表面上竟还真像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权之赤心,不敢有他”。
于是皇帝陛下又不满意了,自言自语道:“孙权如此谨慎小心,也许正如刘晔所言是有内急之困,才不得不一时称臣。早知如此便该不受其降,与刘备两面夹击,江东可破。”
我继续剥我的荔枝吃。一会儿得让他写信的时候顺便也帮我抗议一下,孙权也太小气了。
如果我说这半年来,甄氏的死其实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影响,会不会显得......很没良心?然而她原本就被留在邺城一年了,那时又死在了邺城,洛阳并没有任何的追念活动,表面上她还是因为“获罪而死”。她的死除了莫名其妙地给我泼了一盆脏水外,并没有带来其他什么。
当然,就那些传言,除了郭昱,也没有别人敢在我面前提及过。
我是谁?爵无所视,位次皇后的郭贵嫔,而大魏后宫,没有皇后。大家当着面只会说,“郭贵嫔贤良淑德,宽厚御下”等语,况且我自认平时为人还算不错,熟悉内情的人也都晓得有些事情我真没必要做,除了我姊姊那种比较蠢的,还那么认真地来问我。
悄悄说一句,我心中是觉得其实曹丕,也挺淡薄的。若果真有什么追念,把她的坟迁到洛阳厚葬不是难事,追封个什么皇后,弄点纪念活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哪怕只是装模作样一下也行啊!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那场日食或者说周宣的话,他其实,不会察觉到杀甄氏是一件错事。
作为一个看玛丽苏小说长大的人,感觉一切走向都不在按剧本走。
然而某些方面而言,他又真是个不错的皇帝。就这继位一年多以来,就就做了不少让人称赞的事。他知人善任,让曹仁平定了郑甘叛乱,命曹真平定治元多叛乱等;他尊孔尚儒,兴办学室;他重视人才,不拘老幼......这些也只不过是我所知道的凤毛麟角。不知道历史,会不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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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龟兹,鄯善,于阗王各遣使奉献,西域遂通。
这么高兴的事,曹丕欢脱地带人打猎去了。
我打开书房的窗户,俯看许昌城门人来人往的情形。
“齐公问贵嫔安。”萍儿在门外低声禀告。
“请他进来。”这几天曹睿天天通过婢女前来问安,可每次我唤他,皆不进来。
这次,也不过随口一叫。
没曾想这次倒愿意进来了。
这孩子如今长得高大,一见到我便低手垂耳,颇为恭谨的样子。
“元仲,无论你是否相信,总还是要解释一下的,我并未向陛下进谗害过你母亲。”我颇有些尴尬。
曹睿点头道,“儿臣知道那些不过是后宫妒忌之人乱嚼舌根罢了。我母亲她远在邺城,连洛阳城门都未曾踏进过,贵嫔自然,是不屑去害她的。”
“我并非此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得提醒他道:“总之,你听我说,你心里若是对你父亲有恨有怨皆是应该的,藏好了就是。莫要表露出来。与你年龄相仿的弟弟们不少,有些事情你知道轻重的。”
曹睿抬首,谨慎开口:“儿臣万没有对父皇和贵嫔心存怨恨之心。”
“即便有也无妨。”怎么可能不怨恨呢,不管出自于什么缘由,父亲赐死母亲这种事情换谁谁都恨。不恨才奇怪。我又道:“我同你说这些话皆是出自诚心。”
“听说朝堂议立皇后,父皇从来只属意贵嫔,因此将来无论是谁做太子,想来于贵嫔皆是一样的。贵嫔能同儿臣说这些,是真心为儿臣打算。”曹睿淡笑了一声,却又道,“其实儿臣心里,宁愿的确是贵嫔进谗害死了母亲。”
朝堂在议立皇后什么的我倒不感兴趣,反正这种事情到最后要么是搁置争议,谁都不立,要么是皇帝向世家妥协。我只是觉得曹睿的话奇怪,让人很是不解,“为什么?”
“因为,贵嫔什么都不曾做过,我父皇却从未想过接我母亲来洛阳,甚至让她死在了邺城;贵嫔什么都不用做,冲着皇后之位进宫的世家女皆服服帖帖的,这也很可怕,不是吗?”曹睿笑了笑。
......
他有不少女人,在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时候,无论是出自于什么,他从未让任何人居于我之上,无论是甄氏,还是朝臣想要立的阴氏,李氏。我以为,自己在甄氏的问题上并不曾有任何错处,然而在别人眼里,我这个人的存在,无形之中就是错处。
纵然在甄氏的问题上,有太多他和她自己的问题,纵然从地位和地区远近上来说,那时甄氏已然完全无法与我企及。可也许,朝臣在议立皇后的时候,也曾提到过那个被遗留邺城,诞育长子的女人;也许,我对他情感上的不信任,也会在无意间成为了压死甄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有太多的也许。纵然不过是也许,可也已经足够,让我心怀内疚。
“元仲,我没有孩子。若是让你做我儿子,你可愿意?”我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看他,“我替你母亲保护你。”
甄氏会写那首诗,应该,是有曹睿的原因的吧?曹睿因为母亲“获罪”而死,日子想来过得也并不是太好。好歹我也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人,至少,能让他在弟弟们面前抬得起头来。
曹睿颔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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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曹丕回来,我说及此事。他却这般说:“无论元仲同你说什么好话,皆不要相信。这孩子和我年轻时候太像,刚愎自用,心思重,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恨也是能够笑着与人说话。”
“元仲挺好的。”我认真看他,“像你,我喜欢。”
“不行。”他再三摇头,“若是想要有个孩子,徐氏的曹礼可以。若怕她心存怨恨,便.......”
“陛下!”我正色打断他即将说出的话。
难怪,从建安年间过来的徐姬到现在连个封号都没有。还只是某姬。
“当我没说。”他迅速回答,又道,“只是,元仲他恨我,亦会连带着你。”
“又不是说让你马上立他为太子。只是他年龄也到了,封王娶妻总不过分吧?”我低声求他。
“也好。”曹丕沉思片刻,才松开答应,“反正元仲年龄也大了,横竖不过是个名分罢了。想来已有养子,外头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外头在嫌弃我没有孩子?关他们什么事?也是闲的!
三月,册皇子曹睿曹礼等人为王。
曹睿为平原王,纳王妃虞氏。郭贵嫔无子,令母养平原王。
曹睿都是要成亲的年龄了,所谓要我抚养教育他,自然更确切地说是让他来孝敬我。到底是个聪明孩子,至此之后,曹睿便更像侍奉母亲一样朝夕前来问安。
同月,曹彰进封任城王,曹丕顺道把他的兵权不声不响地收了回来,曹彰倒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想来当年询问魏王玺绶的事他也自知理亏。
四月,进甄城侯曹植为甄城王。其妻谢氏为甄城王妃。
七月,夷陵之战发生,孙权火烧刘备连营。
很多人都觉得曹丕在夷陵之战之时,坐山观虎斗,没有去收渔翁之利,是庸才的作为。
其实,总是有些原因的。
大魏内部尚不稳固,正忙着拉拢士族,这是其一。孙权已降,曹丕毕竟也有那么一些文人意气,觉得攻降不详,再加上江东大胜,士气正足,打也未必占得了什么好,这是其二。而如果去攻打夷陵之战战中大败的蜀汉,万一孙权当机立断,从后面夹击,孙刘再次暂时结盟,那么,就定然会重复赤壁的悲剧。
各方势力之间,总没有永恒的仇人。别看孙权降魏,孙刘二人如今打得起劲。可若是大魏从中插足,孙刘还是宁愿结盟共抗的。
因为大魏,相对势力更强大一些,又是某种意义上的正统。
冀州大蝗,民饥,使尚书杜畿持节开仓廪以振之。这些皆是一个皇帝的本职工作,不值得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