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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雀屏(1 / 1)

她身边那人身穿一袭银灰色丝袍,质地垂曳,越发勾勒得身形纤秀;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枝的金环,脸上虽然蒙了一层面纱,薄透得几可忽略不计。春风拂动之际,面纱也款款飘荡开来,露出面容一线。

屈方宁一瞥之下,霍然站了起来,脑子嗡嗡作响:“——乌兰朵公主!她怎地到这里来了?”

那俏皮少女见他骇然望向远处马车,忙将二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千万别声张!我们是偷偷溜下来的。”又嫌弃地向必王子一撇嘴,道:“那个人,跟看守犯人似的,把人闷也闷死了!”

屈方宁心中一笑,旋即正色跪地,恭谨道:“属下当日不知公主身份,怠慢莫怪。”

乌兰朵公主垂下了头,只是默不作声。那俏皮少女在旁笑道:“啊呀,小军官你万万不要这样客气。那天真是谢谢你啦!我们公主回去一直惦记你呢!”

乌兰朵微露窘态,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一动,嗔道:“阿帕!”

阿帕对自家公主也没有甚么惧怕,格格笑着跳开几步,作势封住了自己的嘴,一双眼睛却笑得更厉害了。

屈方宁不解其意,应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二位言重了。”

阿帕背着手踢着脚尖向后退去,口中笑道:“分不分内的,总之是欠你一个大人情。公主,你说是不是?”

乌兰朵仿佛要她不要再多嘴似的,轻轻瞪了她一眼,眼睛一点也不看到屈方宁这边来,依然是不置一语。

屈方宁也不知这侍女将公主与自己二人单独留下,蕴含了何等深意。他没跟女孩子打过什么交道,只得深深行了一礼,干巴巴地招呼道:“您好。”

乌兰朵也低低地回了一句:“……你好。”

说了这两个字,只见她衫子的一角逐渐增添了许多褶皱,再一细看,原来是她雪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拧住了衣衫的一边。

屈方宁心中奇怪,暗想:“看来她很不愿意同我说话。难道是那天血流满地,吓坏了她?”有意放缓了语调,问道:“您的那盆牡丹花,现在还开么?”

乌兰朵似乎有些羞赧,轻轻道:“早就不开了!根……也坏掉了。”

屈方宁听她口吻娇嗔,微带惋惜,也随之敷衍了一句:“那真是可惜得很。”见她一头秀发编织得花团锦簇,其上重珠叠翠,缀有雪白雉羽数条,一看就知分量十足,难为她纤细的脖颈撑得起来。遂想:“当日她要是这么一副打扮,别人来扯她头发,仓促之间未必便扯得动。”忍住笑意,正色道:“乌古斯集市鱼龙混杂,您当日孤身出行,太过冒险了。如令宵小之徒冒犯了公主玉颜,属下只能割头谢罪了。”

乌兰朵面纱后的睫毛低垂,低声道:“我……没有去过。父王和哥哥……不许我随意出去。”

屈方宁心道:“那也怪不得你父兄着意保护,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自然不便四处行走。”一瞬之间,想起了自己幼年藏在送柴的驴车里,颠簸得哇哇大哭才被人发现;家中老仆如何大惊失色,恭恭敬敬把小公子放在四面漏风的藤椅上,又一瘸一拐地从自家的菜园里摘了许多鲜嫩的白萝卜,进屋来进献给他的旧事。心头一酸,道:“……出行之时,让侍卫陪着您,也就是了。”

阿帕银铃般的笑声从河岸上传来:“小军官,你在教唆我们公主偷偷溜出去么?”

屈方宁立即道:“属下不敢。”见公主脸上依然无甚表情,颇感难以应付。

阿帕笑声不断,攀上开满素簪花的河岸,一面采着花儿,一面唱起歌来了。

乌兰朵在这熟悉的歌声里,终于是勇敢了一点,从身边一只彩绶锦袋里取出那枚黄金颅骨,向他送来:“这个,还你。”

虽然口中说是要还,手却拿得紧紧的。屈方宁察言观色,一笑拒道:“这也不值甚么。您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玩罢。”

话是这么说,心里可是很不解:“这颅骨只镀了一层金皮,又不是十足真金。她堂堂一国公主,居然喜欢这种西贝货……”

乌兰朵一点也不知道他在默默诽谤自己,优雅地道了个谢礼,这才小心地将颅骨放了回去。

素簪花花枝上生满茸毛般小刺,阿帕只采了三五朵,就疼得嗳嗳地叫起来。这一下就着恼了,把采着的花往地下一扔,吮着一个指头,眼睛直往屈方宁身上盯。

屈方宁生平最熟悉的少女就只有桑舌一人,像她们这样矜持娇气的,从来没有见过。还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让自己代服其劳。这差事不能抗拒,信手采了一捧,结成一个花球,单膝跪地,献给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公主殿下。

乌兰朵捧花在怀,立在水边,低头轻嗅花香。屈方宁对女孩子的美丽向来不关心,这一刻也看得入了神,觉得这位公主一举手一投足,几乎就是一幅画了。

阿帕咬着自己的手指坐在一旁,瞟着他吃吃笑道:“我们公主美得很罢?”

屈方宁点头称是,本想拍几句马屁,转念一想,别人长成这个模样,从小到大甚么赞美没听过?那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阿帕笑道:“那你怎么不夸她美貌?”

屈方宁倒也对得上:“属下口齿笨拙,不擅言辞。”

阿帕嬉笑道:“你口齿笨拙么?我看你会搪塞得很。哼!咱们那天问你要东西,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给。”

屈方宁苦笑道:“属下并非有意托大,实在不识得二位真容,得罪莫怪。”

阿帕道:“那你现在识得我们了,要你的东西,你还敢藏私吗?”

她这强取豪夺的口吻并不认真,倒颇有些可爱。屈方宁微一躬身,应道:“不敢了。”

此际车声远去,显然是时已近午,要回去驿馆暂歇了。阿帕引颈一望,唤道:“公主,那个人也巴巴地跟上去啦!咱们赶紧回去罢!”

乌兰朵这才捧着花球,一阵微风也似地从屈方宁身前走过。距离他最近时,面纱下的明眸向他轻轻一瞥,像是有话却没有说出来的样子,匆匆地离去了。

遥遥地只听阿帕清脆的笑声响在水风里:“小军官,自己说过的话,万万不可忘了呀!”

屈方宁对这天降的邂逅一无所感,从那伶俐侍女的话语中,只猜到她们眼光甚高,看不上必王子那个草包。乌兰朵以公主之尊,竟敢偷偷前往百里之外的平民市集游玩,可算大胆之极。只是王室之间的婚事,自己说了未必顶用。她胆子再大,也大不过父王一道敕令。想到她怀抱淡粉牡丹、傲立寒风中的模样,不禁十分可惜:鲜花落在牛肚里,太糟蹋东西了!

一边事不关己地惋惜了几声,一边就拐回冶炼营去了。往热火朝天的第二营前一张,若苏厄正蹲在淘池与人说话,一身油污腌臜,裤腿上烧了一个大洞,肩上的忍冬徽章灰扑扑的,脸上抹了好几道脏脏的手印。一看见他,眼睛一下就亮堂起来,扭头小跑到他身边。屈方宁打趣他是个花脸猫,若苏厄只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两人在小山似的原矿场边没扯上几句闲谈,几名工匠手执鈆杵,前来向若苏厄请教淘选之法。若苏厄推辞不过,只得接手示范,指点讲解。他讲起来也不太专心,不时紧张地回头看一看,生怕屈方宁突然走了。

屈方宁等得无聊,随手拿了两块铁麸对光比照。两者差异明显,一则杂驳不纯,泥沙俱下;一则沉光精粹,隐含乌金之色。待若苏厄气喘吁吁地脱身回来,便搓了搓粉末,问他析裂淘炼的法子。若苏厄一听他忽然对自己的行当有了兴趣,喜不自胜,手舞足蹈,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一时太过兴奋,反而呐呐地讲不出来。

屈方宁作弄他道:“我问你的事,你为什么不说?哦,一定是你把这法子瞧得无比要紧,不愿与外人细说。那我走了,以后也不来了!”

若苏厄急得满脸通红,使劲把他拉住,又不敢真的扣留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工匠见了,虽然嘴里不好说什么,眼神已经开起这位小工事长的玩笑了。

屈方宁这才饶过了他,专心听他一刀一笔讲解起来了。可惜隔行如隔山,只听了片刻,已经被他满口简略的黑话、舂杵淘汰的流程绕得晕头转向,仿佛听天书一般,完全坠入迷雾之中。若苏厄善为人师,即道:“我这就画一本简略册子,过几天送来给你。”

屈方宁挠了挠耳朵,只觉这门学问非一日之功,纵有图册也未必弄得清楚,推托道:“那太麻烦了。你刚才说的,我只听明白了一两成:原矿在连云山下粗略筛选一道,运送至此还要经历七八道工序,才能销炼为精铁,是不是?”

若苏厄点了好几下头,简直比他这个学生还拘谨得多:“是,是的。”

屈方宁恍然道:“那真是千锤百炼了。那……一百斤原矿,炼得出多少精铁来?”

若苏厄为难道:“这我说不太准。像火字十二、十六矿井运出的,都是甲等原石,头次析裂就能入炉的也有;二十之后的就差多了,一两百斤原矿淘尽,提炼不过七八斤,白白浪费许多柴火。我眼力不足,再三甄别,总是难免放一些‘瘪脚皮子’进池。”

屈方宁唔了一声,指道:“这几座黄不溜丢的玩意儿,就是你们废弃出来的沙铁渣滓么?也没别的用处,就这么垒砌起来,放在这里碍事?”

若苏厄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这一阵忙着锻造将军成婚要用的弩花箭,该叫的人也叫不来,该运的也没运走。我再去催一催!”说着拔腿就要走。

屈方宁忙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慌什么,我又不是来监工的!”目视工匠将罽箩中湿淋淋的铁砂往废渣堆里一倒,问道:“这东西能不能提炼、有没有用处,都归你来判定,是么?”

若苏厄给他捉住了手,整个人都僵硬了,舌头也捋不直了,连道了十多声“是、是”。

屈方宁心道:“那就好办多了。”笑道:“好罢,你也是手握重权的人啦!以后有事请你办,你可不许装模作样地推掉。”

若苏厄心里也默默地说:“你的事情,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又怎么会推掉?”

但他说不出甚么动人的话,只能顺着他的手掌,嘿嘿地傻笑。

屈方宁瞥了一眼向这边伸头探脑的工匠,笑道:“看你跟别人说话,还像模像样的。怎么一到我面前,就憨傻了许多?”

若苏厄红着脸道:“不、不知道。我一看见你,就……害羞得很。”

屈方宁故意往他面前凑过去:“哦?是不是我长得太难看啦?”

若苏厄脸更红了,头跟装了机关弹簧似的使劲摇晃:“不,不是的。你……”努力了半天,到底说不出好看两个字,一口气把脸都憋紫了。

他害羞的缘故,屈方宁自然再清楚不过。待欺负人的心得到了满足,神清气爽下山之时,忽然想到一事,泠泠打了个寒颤。

他想:若苏厄喜欢自己,所以见了自己才说不出话。照此看来,乌兰朵公主不也可疑得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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