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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1 / 1)

沈氏自从得了唐寅起复回京的消息,便日日都睡不安枕,不是忙着打扫房屋,就是扳着手指,算他走到了哪里,如此十余日后,唐寅与杨廷和共乘一艘官船回了京城,消息才到家,沈氏就忙着要亲自去码头迎接,谁想那在码头守候的家人却道,“主人才下了船就雇了顶轿子去了南家,说是要先上门拜谢。请夫人只管在家安顿行李与家人们。”

沈氏听了,心中顿时不快起来,晓得唐寅带到南京去的两个侍妾,只怕是有了身孕。唐寅先头的两房妻子,倒都没留下子息,只是有几个庶子也是疏于照管,沈氏正是想要个孩子做依靠的时候,知道有人抢在了头里,尽管她是个贤惠明理的,也不由得将喜悦打消了七八分,老大不乐意地叫家人去那几个侍妾居住的小院子里再打扫打扫,又拨了几个心腹丫头预备过去侍候不提。一时果然那两个侍妾并五六个家人都到了,其中一个已有了三个月的肚子,沈氏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夸奖了几句,便让她回去好生歇着养胎,赏了几两参沫、两匹绸布了事罢了。随后,又提起精神安排了一桌洗尘宴,待得夜深了,唐寅方才从南府中回来,已是满身酒气,沈氏忙叫人把预备了的解酒汤端了上来,灌他喝了三四口,唐寅便别开头哈哈笑道,“不妨事嘛,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醉,我、我们重整杯盘,再、再喝!”

话虽如此,他却仍然是醉态可掬,偏偏还不要人扶,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拎着酒壶便灌了起来,沈氏又好气又好笑,也有几分心疼,忙上前夺了酒壶嗔道,“还是个翰林学士呢,今日不许再喝了。”又强扶了唐寅到一边坐下,婉言道,“咱们就这么坐着说说话,还是吃些点心?”

唐寅醉眼乜斜,醺醺然道,“吃、吃什么点心那。”忽地就流下泪来,一滴滴都流进了胡须里,沈氏没看真切,摸了摸唐寅的脸,才觉出他是哭了,慌了手脚忙强笑道,“今日是相逢的好日子,老爷怎么反而哭了?可是想我想得紧?”

沈氏虽然长得不过如此,但是个理家能手不说,身后的娘家,也是极硬气的,唐寅对她一向是敬重有加,但要说到私情上,也不过平平,这话她自己都是当笑话说的,才出口就不禁也是一阵心酸。唐寅却顾不得她,举起袖子擦了泪,哽咽道,“不、不妨事,我不过是为天下读书人一大哭!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唐寅自负一代才子,如今竟要卑躬屈膝,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下乞讨!”他又纵声长笑起来,声震屋宇,把沈氏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唐寅,说不出话来。

在灯光下看,这位年届中年的文士,竟是满面的愁苦不忿,那双寒星也似的眸子中,溢满了说不出的心事,他没有顾及妻子惊讶的眼神,而是兀自放声大哭了起来,又时不时哈哈大笑,半晌,才平静了下来,起身喝道,“来人啊,笔墨侍候!”

唐寅几年前还在做闲散翰林的时候,时有文兴,家人都养成了习惯,听得唐寅这么一说,连忙上来将文房四宝铺排开来,唐寅扑到案前,抓起毛笔深吸了口气,便在那雪练也似的白纸上涂抹起来,不多时便得了一副花,起身抹了把脸,若无其事地对沈氏道,“夫人,这画如何?”

沈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上前细看时,只见这画的是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正在波头艰难前行,舟上渔翁做仰天茫然状,画者那迷茫愤懑的心情,一览无遗,不禁语塞,半晌才由衷赞道,“夫君近年来流传出来的画作,多半都是工笔,这样的写意,真难得极了!”

唐寅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哭般的笑,淡淡道,“那是因为几年前,我不过是个富贵的闲人。”他一把将那画揉作一团,凑到油灯上烧了,定定地望着宣纸在火中化为朵朵飞灰,方才呼了口气,如往常般闲适道,“以后别老上南家走动了,娘娘可不比那一等没天亮的混账老王八蛋阉狗们,很懂得韬光隐晦的道理。呵……承蒙她的看重,咱们只静等着就是了。”

饶是她也并非是那一等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沈氏仍然被丈夫的狂态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惊魂甫定,不由得就问道,“静等着什么事儿?”

在油灯下,唐寅陷在阴影中的半边脸,显得有些阴森,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之中有着畅快,有着期盼,也有着深深的无奈。

“唐寅那儿,你姐夫已经给你带到话了。”一位眼儿大大,脸儿圆圆的青年贵妇,微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白皙纤指优雅地捻起了微黄透明的豌豆黄,随手掰下一小块起身送到了廊下的雀笼前,欲给不给的,惹得笼中的画眉上下跳动,叫个不休。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但京城的午后依然懊热,这位贵妇穿着大红织金飞云绢衣,浑身上下,不过是手上一对金镯子,头上一把金玉三事罢了,而她身后斜靠着的少妇,更是穿戴得简洁,不过是蓝闪红喜相逢过肩龙袍罢了,事实上,从这衣裳的大小来看,显然并非是这位少妇的尺寸,她可以算得上衣冠不整了,甚而头也梳的如男子一般,手上不过戴了个珊瑚戒指,要不是微微凸出的肚子暗示了她的性别,这样走出去,谁都会将她当成一个连衣裳都不愿好好穿的惫懒无赖。

“带到就好。”夏皇后乐琰懒懒地道,打了个呵欠,眯起了猫儿般的大眼,“唉,自从怀了身子,我这一天恨不得能睡上十多个时辰——杨家那里,联络得怎么样了。”

南夫人乐瑜神色微黯,有些不安地握起了拳头,才低声道,“正声说要摆酒为他接风,但被杨介夫婉拒了。”

乐琰微微叹了口气,长指甲漫不经心地划拉着细腻的青花瓷杯面,慢慢道,“这女人想干政,怎么就这么难呢?我又不是要作奸犯科……看来,杨先生心里的顾忌,还是不少。”

乐瑜略带犹豫地打量了下她的表情,方才略带一丝辩解意味地道,“其实杨介夫也不算是毫无来由,毕竟杨慎是快科考的人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总不好在这时候闹出什么岔子,误了儿子的前程么。”

乐琰望了她一眼,轻笑道,“这是他对姐夫说的?不过托词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不看好我这边,觉得跟着我会失势,或者是失了圣心——你别看唐学士现在老老实实的,不过是因为他无路可走了,杨廷和有陛下做靠山,不会那么容易就跟我混的。”

乐瑜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自从太祖爷开朝历代以来,国朝的皇后从来就没有干政的,就算是周贵妃,也不过是在时势所迫下站到了风口浪尖而已,那也只是在皇帝的继承人问题上发话,对于国朝的具体政务,她可从来没管过。可以说乐琰现在在谋求的东西,可要比刘瑾所谋求的更大逆不道,她不但要扳倒形同皇帝私人秘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还要在朝堂中寻找自己的喉舌,掌握情报机关的领导权,谋求与未来权臣的合作——如果她的丈夫不是朱厚照,那么可以说她所要做的事,并没有一丝一毫成功的希望,而就算是性格散漫、叛逆不羁的小皇帝,也小心翼翼地限制着她的权力。为了让她能够在与刘瑾的斗争中不落在绝对下风,他给了乐琰锦衣卫,但把手伸进朝堂里——唐寅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受了她的大恩,尚且是这样不情愿地投靠过来,更别说是自以为前程似锦的杨廷和了,他不愿意招惹上乐琰,也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这样的道理连乐瑜都能想明白,还有谁是想不明白的?乐琰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手按上腹部,感受着那里头几不可查的脉动,在心中道,“儿子啊,娘真是谢谢你了,若不是有你,哪能翻盘?”再睁开眼时,已是调整了神色,作出感激的样子轻声道,“姐姐、姐夫的情谊,我是不会忘的。”

南雅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乐琰拉拢杨廷和,这里头为的固然有姐妹情谊,却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他是皇后派的天然成员,得势是因为乐琰,要撇清两者的关系绝无可能。乐瑜真心实意地摇摇头,笑道,“这算什么,为了你,我什么事不曾做过?只是那样的大事,在事前总要联络些人以为呼应,现下杨介夫是不愿意了,你心中可有别的人选?”

乐琰沉思片刻,到底还是放不下黄娥,抬头略带恳求地道,“姐姐,我实在是看好介夫先生,个中利害,是否已经向他陈说明白了?别看现下他简在帝心,一向是得到提拔的,但因为回京乃是我从中促成,只要有刘瑾一日,就没他的好日子过。再说了,我们两家本来走得就近,杨慎还是我的大师兄呢,若是姐夫说不清这里头的关节,那便由我亲自向他陈说如何?”

乐瑜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瞪眼道,“你现在的身子,想要去哪里?出了这院子一步,就有人报到前头去与皇上知道了——再说皇上现在岂不是除了去校场那几个时辰外,都呆在这院子里?要到宫外去,真是谈何容易!”她见乐琰露出沮丧神色,晓得她自从怀孕以来,偏偏又很好动,因为天气暑热,被困在这院子里已有一个多月,实在是想出去走走,便措辞安慰道,“说起来,妹夫对你也实在是不错,我们国朝的女子,还有谁比你更有福气?霸宠后宫不说,连锦衣卫都是说声就送你玩。现下不让你出宫,也是为了让你安心养胎嘛。朝廷的事,终究是朝廷的事,你操心那么多,也没见人夸,都只有骂的。”

“姐姐说的,我又何尝不清楚?”乐琰无奈地吐了口气,轻声道,“但你终究是小看了你妹夫,他把我这样团团困在小院子里,固然是为了要我保胎,但也有限制我与刘瑾接触的意思,刘瑾与我自从钱宁的事后就是面和心不合,你妹夫心里清楚得很。他是怕我借着这孩子找刘瑾的麻烦那!”

乐琰这么一说,倒也很有道理。从来后宫女子怀孕的时候都是威风八面,予取予求,唯有乐琰,没怀孕时整个后宫是横着走,怀了孕反倒被监视起来,乐瑜思量了片刻,仍道,“但无论如何,也是为你着想,你现在这个身子,出点差池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再说了,那刘瑾又不是什么天仙美女,妹夫到底是皇帝,一举多得,他何乐而不为?但心终究是向着你的,也就够了。等你生了儿子,刘瑾的脖子也就低下去了,到时候还有谁敢给你脸色看?”

提到朱厚照,乐琰唇边也不禁泛起了一抹笑,原本她还有些担心,自己怀孕后朱厚照会不会乘机纳宠,没想到少年天子倒很有几分父亲的痴情,一天也没在外面过夜,叫乐琰晚上都睡得格外踏实。只是她与刘瑾之间的恩怨,并非乐瑜能够体会得了,当然对乐瑜来说,只要她的小小天地安稳富足,她还能操心到哪儿去?事实上后宫女子,也没有谁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可惜乐琰却是个穿越女,自小也学过些历史,更有份在后世培养出的正义感与责任心。为了生存,她能低头,如今有了靠山,她想要铲除刘瑾,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能为此付出多少呢……”她喃喃自问。“其实刘瑾与我,又有什么冲突?只要他安稳些不再进献美女,我管他在外头做了什么?”

乐瑜眼神一亮,合掌笑道,“天爷,你终于想通了,要我说,你这还怀着哥儿呢,思虑这样的重,又是何苦,倒不如安分养胎——”

乐琰笑了。

这是个充满了自信与野心的笑容,也是个极为张扬的笑,那红唇与皓齿构筑出的迷人弧度中,隐隐蕴含着一些乐瑜所吃不透的东西,令她一时间愕然无语。

“姐姐说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晓得?若只是为了我自己能活得舒适,我实在不该再继续走下去。”

乐琰伸了个懒腰,轻声细语地说,语调坚定平静。“可我们生在世上,总要做些什么,叫人们晓得并非谁都会为好处低头,刘瑾处处犯我底线,我若还龟缩,就算过得舒适,又有什么意思?这几个月来,我常常想起往事,想起……若叫我换个活法,我倒宁愿豁出去拼了!”

乐瑜闭了嘴,想了半日,竟有些鼻酸,拈着帕子擦了擦眼,勉强笑道,“可,妹夫与你毕竟不是一条心……”

“姐姐,你恐怕弄错一件事。”乐琰略有些调皮,又有些害羞地道,“我嫁他,并非前世修来,他娶了我,才是三生有幸!刘瑾便是我送他的见面礼,他也该懂些事了,父母教不了的,我来教,天下人做不到的,我来做,我耐了多年,总算盼到了这一日,直到这一日起,我才算是真正活着!”

她的神态虽然羞涩,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乐瑜深吸一口气,望着神采奕奕的妹妹,发自肺腑地道,“从你小时候我便知道,我妹妹与众人,是有些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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