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言情小说]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时,二阿哥永琏卒,年九岁。帝后痛失爱子,伤心欲绝,追封为皇太子,谥曰端慧。
听到永琏终于还是成了端慧皇太子的消息时,如懿正在储秀宫的暖阁里,与换好了素色衣衫并银质首饰的海兰一起,慢慢地叠着金银元宝和冥纸。她微微翘着银镶碎玉护甲,闲闲道:“你没看到,昨儿皇上伤心得几乎不曾晕厥,我在旁边瞧着都动容。如今追封了皇太子,不知道玫嫔和仪嫔的孩儿泉下有知,会不会称一句‘太子殿下’?”
海兰褪了绞丝银镯子,慢条斯理道:“封什么太子,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更是给皇后一个安慰。皇上是真心疼,可他是心疼二阿哥还是心疼没了嫡子,就不得而知了。”
正说着话,却听暖阁的门豁然被推开,一身素青的纯嫔如同一个影子般迅疾地闪了进来,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惑,六神无主似的。如懿抬了抬脸示意移筝叶心出去,轻嗤一声:“如今宫中多事,你带着一脸的害怕惊惶到储秀宫,若是在外头被旁人看见,你有几条命让人家怀疑?”
纯嫔混忘了行礼,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盏茶急急喝下,按着心口道:“贵妃娘娘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半夜时分呼吸滞住,活活闷死的。而他闷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发现了一些芦花和棉絮。”
如懿摇了摇头,怜悯地叹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热本来就容易缓不过气,这个季节又易起芦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园那儿,哪阵风吹来了水塘边的芦苇花絮也不知道。还有那些棉絮,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那么多,入了冬谁的衣裳上没棉絮取暖。这些伺候的宫人们那么不小心,真该全打发了出宫去。”
纯嫔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只盯着海兰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离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芦花和棉絮出自哪里。”
海兰嗤地一笑,盈盈道:“当然是娘娘亲手偷天换日的那床福寿枕被啊。”
纯嫔一怔,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碗,气吼吼道:“你现在便撇得一干二净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针脚就可以分辨出来,你还敢抵赖!”
如懿摆了摆手,清凉凉地开口道:“纯嫔这会子是替皇后娘娘来兴师问罪的么?可怜你心疼二阿哥,就没人心疼三阿哥了。”她顿了顿,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出事儿的那晚皇上人在翊坤宫。你知道李玉急急忙忙地过来说阿哥所出事了,皇上最先问了什么?”
纯嫔一愣:“什么?”
“皇上问,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是三阿哥对不对?”如懿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眼见着纯嫔的脸色颓败下去,“皇上在意的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难道还心疼二阿哥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皇上,阿哥所的嬷嬷和宫人们照顾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请求将三阿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要是有人先回过神来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你可是防不胜防了。”
纯嫔愣愣地点头,泪水肆意夺眶而出,“皇上他……永璋再不懂事,毕竟也是他的儿子,他竟然……!”她闭一闭眼,将眼泪压回去,红着眼道:“我明白了,我还要告诉皇上和皇后,要严惩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让皇上不要留意到我。”
“皇上当然不会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时焚烧二阿哥的遗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盖着的,也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心意,到时候随烈火化去,不是什么都清清静静了。”海兰笃定地安慰道,“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边亲自抚养,三阿哥来日出人头地,一定会感激娘娘今日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如懿又劝告了纯嫔几句往后的行事,便起身与海兰一起送她出门。已是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因着端慧太子崩逝,宫中一律悬挂白色宫灯,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亦成了锈气沉沉的钝色。
“老天也知人事。”如懿站在宫门口,看着暮色苍茫悠悠道。
纯嫔亦四下望了一望,忽然疑惑地抬手指着右前方的一个拐角,向旁边的可心问道:“你去看看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如懿与海兰闻之望去,果然宫墙一头儿有个白色身影飞快地闪过,三宝脚程也快,带着两个储秀宫的小太监紧赶慢赶跟了上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素服的小宫女回来,那小宫女手里还捧着个炭盆儿,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是些纸片儿。
“你是哪里的宫人?”如懿凛声问道,可那小宫女只是哆哆嗦嗦地求饶,并不回答。
“咦,这好像是慧贵人宫里的彩珠姑娘。”可心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半是犹豫道,“可这炭盆里是什么东西?”
海兰命人掌过灯笼来,借着羊角灯笼的光火一看,却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纸制人偶,画着五颜六色的花样,还有一个未燃尽的布偶,上半截儿已经灰黑一片辨认不清,倒是下头依稀可以看出一个“琏”的字样儿。
纯嫔也就着海兰的手看了一眼,心下一阵疑惑,知道这东西是烧给地底下的人用的,便问跪着的彩珠:“是不是慧贵人安排了你在这儿烧冥纸冥器?你直说就罢了,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奈何彩珠仍是支支吾吾:“是……是慧小主……不是……奴婢……奴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你们小主为二阿哥烧冥纸冥器也要偷偷摸摸的吗?”如懿高昂的语调里含着压抑的怒气,“连句话也回不明白,三宝去发落了她去慎刑司!”
“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奴婢……”彩珠滚下泪来,哭求不住。
“怪了,不过是烧些冥器,怎么这彩珠吓成这个样子?”纯嫔不解道。
“若是烧些普通冥器,自然不必如此。”海兰抬起头来,用绢子托着将手中的布偶递给纯嫔,“纯嫔姐姐细看这布偶背面。”
纯嫔接过来,见那布偶背面写着一列小字,她反复念了几次,忽然大惊失色,失声道:“这……这是……这是……”
如懿亦仔细瞧了瞧,凝眉冷道:“这是……端慧太子的生辰八字。”
端慧太子夭亡,皇后心痛如绞,早已哭昏了好几次,万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如此一来,倒是让皇太后在后宫中的威望更高了许多。
可话说回来,太后毕竟年迈,只能白日里主持丧仪,夜间都是如懿这个唯一的贵妃领着嫔妃们轮流在殿中守丧。因着一切混乱,三阿哥也不独自留在阿哥所了,皇帝感念纯嫔怜惜幼子,准许三阿哥以后养在生母身边。
这一日过了五七,众妃嫔去往长春宫给皇后请安,皇帝亦因着皇后凤体违和,在长春宫陪伴。倒是慧贵人一直称病,并未前来。纯嫔趁着机会,将那晚在储秀宫门前的事情始末一一说个清楚,又有彩珠的证词和写着永琏生辰八字的布偶作证,皇帝再不迷信,一个诅咒嫡子的罪名仍是跑不了的。
皇帝与皇后本就是为嫡子之亡伤心不已,这个时候除了这样的事,无疑是给了帝后一个发泄的借口。其时,皇后人还在病中,不过穿着一身素色纹暗银线的绡缎宫装,头上的宝华髻上缀了几点暗纹珠花,脸色苍白中却带了铁青,颤抖着嘴唇道:“慧贵人……她……她为什么要诅咒永琏?”
纯嫔当即跪下,依依道:“皇后娘娘是知道的,臣妾最是胆小怕事,事情就出在端慧太子崩逝后的几天。臣妾念着皇后娘娘为端慧太子之事伤心,不好贸然禀报,今日皇上和姐妹们都在此,臣妾才敢说出来,彩珠已经招认,这些脏东西都是慧贵人命她去烧的!”
玫嫔亦道:“慧贵人有罪降位后,臣妾也听她背后里说皇后娘娘不曾为她求情,心中有怨。怪不得从她称病不出之后,端慧太子的病就忽好忽坏的,总没个全好的时候,这诅咒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后新丧爱子,听见这些话,简直如椎心泣血一般,如何能听得有人这般诅咒爱子。她细想起来,虽然慧贵人降位之前她的儿子便不大好,可的确是在这之后孩子的病情就一直反复,以致突然暴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几乎断了一生的指望。如今想起来,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几乎是恨得眼睛里要沁出血来,一双手死死攥着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吞了人一般。
“即刻命慎刑司严审咸福宫宫人,与此事有关的,就地杖杀。”皇帝虽说得慢,但一字一字狠狠咬着磨出声来,“慧贵人高氏,诅咒嫡子,贬为庶人,一经查明,即刻打入冷宫。”
皇帝秉雷霆之怒而下,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不过三天三夜的功夫,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就问出来不少事,除了诅咒嫡子,还有此前谋害玫嫔、仪嫔皇嗣,陷害如懿等罪名。高??月人在咸福宫,尽管不断求见皇帝,皇帝却再不愿见她。太后因为端淑长公主和亲之事,在高??月治疗寒症的药材里掺合了气血两虚的药,故而她称病这些日子,实则是真的缠绵病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次年正月十四,嘉嫔顺利诞下了皇五子永?。因为嫡子永琏刚刚故去,这个孩子不可避免地弥补了他那痛失爱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可还没等春风得意的嘉嫔得到期盼已久的盛宠皇恩,翊坤宫就又传出了喜事——如懿有孕两月,胎气稳固。
有两个阿哥养在身边的娴贵妃又身怀有孕,无疑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所有人的羡慕与嫉妒。启祥宫还没来得及因为五阿哥的出生而额手相庆,便开始为如懿肚子里的龙胎而悬心不已。皇帝则是喜不自胜,恩赏翊坤宫上下,刚刚出生的五阿哥反而渐渐沉寂下去,少有人提起。
不过嘉嫔毕竟是李朝贡女,五阿哥出生,李朝还是不远千里派来特使,向朝廷贡贺人参与特产,并且送来了嘉嫔素来爱吃的家乡小食,聊慰她思乡之情。想起嘉嫔与李朝世子的关系,如懿不用看都知道嘉嫔会有多高兴。
此次有孕,如懿知道嘉嫔必定深恨不已,故而每日里的饮食、汤药都是请江与彬仔仔细细查看过,由通晓些医理的移筝亲自煎药,熬药的物件儿也是精心收着的,海兰日日都要亲自检查一番,不叫旁人轻易做手脚。
而长春宫的皇后,却沉浸在失却亲子的痛苦与打击之中,日复一日地病重下去。
到了三月里的时候,天气渐渐和暖,如懿的身孕也四五个月了。好似一夜里春风化雨,饱满了柳色青青,桃红灼灼,饱蘸了雨露润泽,洇开了花重宫苑的春天。
可惜,高??月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从咸福宫搬到冷宫,高??月的病愈加严重,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如懿想着书里的自己也去过的冷宫,不禁觉得好笑,于是吩咐移筝:“找个机会去一趟冷宫,把莲花镯的事儿告诉高氏。多的不用管,若是她有什么话想说给皇上,咱们帮个忙就是。”
如懿如今有着身孕,是不便亲自去了,左右她也不想看见高氏的面孔。移筝回来后说,高氏写了一封血书送去了养心殿,里面无非是说了些莲花镯与哲妃的旧事,再就是给玫嫔和仪嫔下朱砂的事,高氏说是皇后指使。
皇帝信不信如懿不知道,但此后的日子里,皇帝确实冷落了皇后。那三个月,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原本后宫之中除了海兰,便是嘉嫔与玫嫔最为得宠,可皇帝往钟粹宫亦渐渐去得多了。不久,生育抚养三阿哥的纯嫔便被晋位为纯妃,一时间由默默无闻而至举足轻重,风头颇健。皇帝又称已故的哲妃生育皇长子,追晋为哲悯皇贵妃。
乾隆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冷宫里的庶人高氏寒疾发作,寂静殁去。皇帝到底给了她死后的颜面,给了一个慧嫔之位,与仪嫔同葬裕陵妃园寝。只不知九泉之下的仪嫔知道了,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