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识海中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几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物。
仅凭着心中一丝挣扎，指上猛然出力，指甲嵌入掌心，一记吃痛，当即默念陆仙指的几句清明咒，也不知究竟有无用处，总归是清醒了许多。
静心一听，那细微泣声从边上传来，是那环抱双腿伏首就地坐在一旁的魔女。没了那股子无法无天的气势，真真切切有些凄楚，宛如无家可归遭人丢弃的幼猫。
没如何与女子打过交道的秦天却是慌了神，从小便之和陆仙指相处，老头子衣食住行皆是一派寒碜相，门下自然也无什么女弟子，唯一相处多的便算那唐家大小姐了，但却也无见识过这般楚楚可怜的少女落泪，当下便半蹲在少女身边，手足无措。
不知如何出口劝慰，只听得一阵腹中作响，也分不清是两者谁人。
秦天似是想到了什么，兴兴然开口道：“你一定是饿了吧，要不这样，我两都是将死之人了，你不如先喝我几口血暂且祭祭腹里馋虫，免得做个饿死鬼，反正你也是魔门中人。”
眼瞧着魔女知意从膝间抬起头来，两眼水汪汪地看着自己，梨花带雨，忙继续解释道：“你放心，小哥我虽从小吃的五谷杂粮，却从没得过什么大病恶疾。不过……”
“不过什么？”
知意开口问道。
“不过能不能，能不能不吃我的肉，我这连日赶路来了平阳城，还没曾好好洗过一翻热水澡。”
少女顿时一把将这贫嘴少年往后推倒，脸上却瞬间破涕为笑，只余两道不及干去的泪痕。
秦天看的有些木楞，未曾想这样特立独行内心骄傲的女子居然会这般带着满脸泥沟地冲自己笑。
不过随之却皱了皱小巧秀气的鼻子，“你在傻看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花？”
秦天闻言愕然，伸出手掌，却又讪讪地曲掌换了指背，轻轻擦拭着那张泥脸，很温热。
“你，你做什么”，魔女知意眼神闪躲地颔首不安问道，好似身怀珍宝美玉被当场识破的窃贼。
秦天顿时停下来手上动作，毕竟是有些赧颜，却如风中伸手乞讨无果满怀失落的乞儿，不知该如何收回。
然而少女接下来的一个举动，却是更令自己无地自容了。
知意也不知是如何想的，本能的轻扣住了秦天的那只手，顿时满脸烧的火热。
两个人，四目相对。
是一点刺痛，冷却了秦天沸腾的心海。
一口咬在手臂上，眼睛便那样俏生生地望着他，还带着一点晶莹泪光。
这一次秦天很识相地没有大呼小叫，煞了风景。
咬的不算太重，没有入肉，只留了两个湿湿深深的牙印。
“看来你这个魔女不像是会吃人”，秦天率先打开话匣。
“你为何这般对我？”
“什么？”
“我把你拖下这趟浑水，你为何还这般对我？”
知意眼神不再闪躲，反而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
“我……”，这一问，秦天始料不及，表情刻意挤弄得古怪，呲牙吸了一口气，笑道：“我可没小心眼怪过你，我就是胆儿小，见不得女人哭。”
“哼，谁哭了”，知意低头嘀咕，抬头看了一眼，“我只是想我娘亲了。”
“要是我走了，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白驹过隙，两日后。
天姥山外，依旧是涛生复云灭。
正北主峰乾坤殿，殿外是朝霞彩云祥和，旭日初升，便将山中草木昨夜白霜抹去，晶莹如洗。然而，今日的大殿却一反数年的清宁，殿门紧闭，两名持剑弟子分守左右，殿中却是一直从门槛内四尺始纵横如阵站满了人，正如外界传言般，衣着素色，佩青锋。外围大多是年轻弟子，个个俊逸潇洒，不尽风流，内中有几人已过不惑之年，锋芒内敛，气态却自有一番奇异，乃是太白宗天姥山其余几峰剑首。而主座之下则站了男女二人，女子着一身男装，气质冷艳，腰间悬了千鸟，今日倒是没戴上素冠，只简单用发带扎起，好生倜傥；另一旁的男子，却说是丰神如玉也不为过，两道剑眉入云巅，丹凤眸中神光流转，光说这份皮囊，比起那日城外的黑骑银甲将军慕容听海便隐隐中更胜一筹，然而最令人瞩目的却数是背上那红木剑匣，传言匣中有六剑，却只有前三剑出名，剑名依次是绝命、六煞、祸害，一剑强过一剑，后三剑无人知晓，只因未曾出过。而主座之上，一名白发长髯老者正坐，红光满面，目光所及，深邃如星辰，不怒自威，威而不猛，与座后的太白剑仙巨画像有个三四分相似，不是那剑意独领江湖风骚的李太玄又能是何人。
太白宗除了痴迷练剑、铸剑、悟剑，向来清闲，乾坤殿更是数百日无议会召开，难有今日宗内剑道有成的翘楚弟子悉数到场，事先便得知了来龙去脉，大多都面色郑重，低声议论。
见众人都已到场，太白宗主李太玄向座下背剑匣男子点头示了个意，剑匣男子便开口朗声道：“诸位。”
眼见众人立刻止了私下议论，目光投来，这才继续道：“想必在场诸位已经知晓前日有一高手于我宗寻衅，被宗主逼退，此人本是一尊魔头，嗜杀成性，被我宗封印多年，如今不知何故脱困而出，实力更是精进，恐怕又将屠戮人间。”
在场诸弟子虽事先大致了解，然而此时亲耳听得证实，内心依旧禁不住震惊，连剑道通玄的老宗主都没能留下此魔，可见实力如何之强。
唯独几名靠前资历较老的剑首心头略有了然，似是知晓往年秘闻。
太白宗主李太玄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此魔已非人身，修了不死躯，超脱三界五行外，如今虽被我一举击伤，暂时落了境界，来日必将是破而后立，为祸无穷。”
背剑匣男子闻言也是大皱眉头，抱拳道：“此魔乃是自我太白宗脱逃，将来若是祸害人间，我宗恐怕难辞其咎，幸而如今被师尊打落了境界，弟子不才愿下山斩魔。”
李太玄闻言一怔，非但没有欣慰之色，反而似是忧色重重，这背剑匣男子乃是除却孙女李秀之以外天姥山上最天赋异禀之人，修为不在诸峰剑首之下，李太玄自己当年开始教他练剑之时便曾断言此子来日必定剑出天下雄，可见一斑，随后略一沉吟才开口道：“此魔，无穷寿，无常相，为师以通天窥天意，其冥冥中与当世天下气运纠缠，出世实非偶然，非常道可斩，斩魔者亦可为魔而斩。”
背剑匣男子一脸洒脱，道：“师尊所忧不无道理，而然眼下这魔头虽强绝，却一人难成气候，若是他日联合了休养生息的西北魔门十圣殿，天下又正值两朝争霸，无人制衡，必将掀起腥风血雨。况且我辈剑士修天下锐意与己身，岂能畏惧杀身，避世免祸。”
“天都，你可想好了？”
“弟子聂天都愿杀身卫道，舍我其谁”，男子再次抱拳，朗声道。
李太玄起身，语带欣慰道：“既然如此，为师也不多说什么，你即日便上路赶赴西北，探一探魔门底细，随后为师会吩咐秀之带人前来助你，你孤身一人，切不可意气用事，轻易涉险。”
“弟子知晓轻重。”
“行了”，李太玄摆摆手朗声道，“除了诸峰剑首，其余人都下去吧。”
李秀之与聂天都二人也随一众弟子告退，临走时依旧将殿门合上。
“聂师兄。”
聂天都转身一瞧，是一向性子冷淡，却唯独与自己交好的秀之师妹随自己跟了来，“师妹有什么事吗？”
“你当真要去只身斩魔？虽然那魔头受了伤，可是以你如今未入天门的境界，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聂天都温和一笑，望着这个习惯男子打扮的师妹，开口道：“多谢师妹好意了，为兄心中自有分寸。为兄天资不及师妹卓越，要入通天境便是与天争命数，若是斩了此魔，便还有些机会。”
李秀之双目对视聂天都，一语道破，“你知道数十年前以魔杀魔之事？”
聂天都淡然笑道：“为兄自然是有耳闻。”
“前车之鉴，你还要以身试法？”
聂天都默然点头，坚毅道：“他日为兄若果真深陷魔谭，还请师妹切莫留情。”
“你……”
山外时光荏苒，山内剑柩却是度日如年。
仿佛天地万物俱遗忘了这一对患难相依的少年男女。柩中无日月，不知年岁，二人也不知强撑了多久，饥渴交加，没了那炉鼎光火，自然是阴冷透体，不自觉相依相偎取暖。
眼见魔女精神愈发萎靡，秦天只好再寻些话头，“魔女，你看我两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居然至今还未窒息致死，说明仍有与外界联通之处，我们虽然出不去，但说不定外面的人可以发现这里。”
知意无奈一笑，不置可否。
秦天也心知有些自欺欺人了，不再想这些事，一个放松，全身乏意席卷而来，眼皮渐渐难以抬起，身体向后倒去，知觉渐渐迟钝，连腹中饥渴难捱也减轻不少，心知是当大去之时了，却并不恐惧，反而是有些解脱。
感觉似乎是有人在晃动自己，在耳边焦急呼唤，然而除去一片迷雾般的空白，仿佛什么也寻不见、摸不着，只是突然感觉唇间有些湿润，流入口中，略带腥咸，咕噜一声本能般地咽下腹中，紧闭的双眼却莫名而湿。
秦天眼不能视，耳不能听，手不能动，此时久旱逢甘露，心中却已是猜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