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隔着的岂止是时间光阴,还有人世沧桑。
四季看他的眼神逐渐不那么犀利,这个男孩,对,只能说男孩,他不肯长大,他长不大,一直都还活在他的黑色的世界里,受到他父亲的保护,让他一直就这样,不知道人情世故,不知道更多复杂的东西。
“为什么不说话?”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四季的开口,如果不是四季的手还在他的手心里,他会以为她已经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心底的恐慌,他已经能感觉到四季的变化了,和他一样躲在衣柜里的四季,已经离开了衣柜,已经离开了他禁锢她的家,她已是能说走就走的年纪了,他却除了这个城市之外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你想听什么?”四季回过神来,问道。“你这八年做了什么?”他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下,用脸压住。四季看着他这个样子,竟觉得有点心酸,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事物,他都无法看见,只能听别人诉说。
“做了很多事情,读书,逛街,旅游,交朋友,看过很多地方,走过许多的路,认识过很多的人。”四季有些恍神,这独自在外的八年她也没怎么和别人说过,那些酸甜苦辣,她都只能自己体会。
四季就像回忆一样,将那些好玩的事情讲给他听,那些不好的事情她就避过去了,她虽然不太喜欢他,但总觉得,在给盲人描绘外界的时候,美丽的世界比较让人憧憬。
“我打过工,在各种各样的店子里当过服务员,推销员,认识了很多白人和黑人朋友……”当四季讲到这里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阮离问:“爸没给你钱吗?”
四季失笑,继父确实给了很多钱给她,但是她总觉得那些钱她拿着不安心,她还是希望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虽然还是不够,但她已经尽力少用继父的钱了。
“有啊,但我想多多锻炼嘛”四季看着阮离,忽然有点庆幸他看不见,所以不会知道她红了眼眶,红了鼻子。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段时光她第一个分享的人是他。
“那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紧接着阮离低声问道,他的心像是绷起的一根线,只有四季轻轻拨动,就有可能会断。
四季被这个问题怔住了,她疑惑地盯着他,他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吗?不过她还是说了:“在国外没有,回国碰到过一个,不过是单相思而已”
忽然,四季感到,有滚烫的水珠滴落到她的手里,那水珠正是从阮离的眼角滑落的,然后越来越多,她的手湿湿的,心里也麻麻的。
阮离流泪这件事情是在四季的预料之外的,她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地拿出纸巾递给他,他不接受,她没办法,只好帮他擦着:“你哭什么?”
阮离不说话,只是低声抽泣,和一个委屈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四季仔仔细细地给他擦了擦脸:“别哭了,到时别人以为我怎么你了。”
看到他的泪水像是止不住的龙头一样,四季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个孩子吧,高兴的时候眉飞色舞,伤心的时候任谁安慰都没有用,生气的时候恨不得把惹他的东西都毁了。
“阮离”四季轻轻地唤他的名字,语气是她从未有过的缓和。他本就插着胃管,一哭,更加不舒服,抽泣的时候也会带着身体的抖动,
胃部也抽动着,让他疼得脸色苍白。
四季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和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几乎没有变化。
也许是有了这个事情,下午到晚上两个人相处也没有吵架过,他很配合她,整个人也很安静,安静得有些怪异,像是在惧怕她一样。
晚上过来送饭的何婉都被这样安静的气氛给吓到了,她扯着四季走到门外:“你打他了?”“妈,你说什么呢?”四季被母亲大胆的言论吓到“我有这么坏吗?”
“我知道以前小离排斥你,总是抢你的玩具,但毕竟还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四季最烦听她妈妈这样说,虽然不知者无罪,但是她不喜欢她做任何评论。
“好了,我有分寸”四季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东西打碎在地上的声音,赶忙走进去。果然看到放在旁边的水杯掉落在地上,而阮离沉默地坐在床上,一脸茫然。
“不要动”四季阻止他的乱动“我来收拾就好。”何婉看着两个人貌似相安无事,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怀疑把阮离和四季凑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好。
想到自己丈夫痛苦地表情,她又有些不忍,这八年,她作为旁观者,早已看出阮离对四季用情至深,她开始也是不赞同的,但是想着丈夫说的,总有一天他会离去,到时被他一直宠坏的阮离没有了人照顾该怎么办?
何婉犹豫了一会还是离开了,如果两个人能够产生感情,她也认了,如果四季不同意,她也不会认可的,她只能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她感激她的丈夫却也不能牺牲自己女儿。
四季拿着扫把把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干净,才坐下来打开盒饭,里面果然是她最爱的芋头蔬菜粥。她沉默地吃着,香气在整个房间漂浮着,她听到了阮离沙哑的声音:“好吃吗?”
四季愣了一会,才答道:“挺好”阮离轻轻地点头,然后把手伸到空中“我想上厕所。”
一来生,二来熟,现在他指挥着四季完全不会不好意思,反而十分娴熟,四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认命地抓住他的手,轻轻托起他的身体。
晚上睡觉他死活要把胃管拔掉,不论谁说他都不听,不论别人怎么劝他都不愿意带着睡觉。四季看着一脸为难地小护士,终于忍不住开口:“给他拔了吧,出了事,我们不怪医院”
护士勉强地替他拔掉了胃管,整个拔付过程都胆战心惊的,因为阮离的面孔狰狞得实在是太可怕,全程小护士手都是在抖的。
好不容易受完罪,阮离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手紧紧地抓住四季的手,不愿意松开。
“你松手,我也要睡觉。”四季望着他,声音冷静。“不要”他摇着头“你睡我旁边”四季受不了地看着他,以前小就算了,现在孤男寡女地睡在一起算什么?
“我睡陪床,你睡这里,否则明天我不会理你。”四季现在也不拿要离开的话吓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他多住几天院,她多受几天罪。
阮离不甘不愿地松了手“你把陪床移过来”四季知道他害怕医院,所以也没有反对“好”然后就把旁边的床移过来,并在一起。
“你不准超过这条线”四季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规定一下,要不他指不定就要滚过来了。阮离别着嘴点了头,四季才放心下来,关了灯躺在了陪床上。
她本来以为这会是个平静的晚上,但她却远远低估了阮离的难搞程度。
这一晚折腾的开始是他总是在旁边乱动,说辗转反侧有点夸张,因为他不能侧着身睡。四季咬咬牙也就忍了,到后来他开始推她,要喝水,要上厕所,各种层出不穷的理由指使她,她就忍无可忍了。
“你要是再动就给我从床上下去。”四季被他指使了一整天了,早已累得要趴下了,现在被他吵得睡不了脾气变得很大。一直在后面乱动的阮离闻言终于安静下来,也不闹了,但是仍然不肯乖乖入睡。
两个人隔得近,她能够听见他在旁边小声地呢喃声,不知道一个人在说些什么,总之声音和蚊子叫差不多。“阮离,你再不睡我会把床移开。”四季觉得带个孩子也不过如此吧,而他比孩子更难带。
好不容易他安静地睡着了,四季才松了一口气,帮他把被子压好,却看到他的右手紧紧抓住了她被子的被角,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他的呼吸轻轻浅浅的,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他胸口的起伏。四季想,阮离最好的时候大概就是他睡着的时候,因为只有这时候的他,不会露出那种阴狠的表情,不会露出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那种待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