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救护人员一起到来的还有温瑞言。
顾怀南开车出去找南澄久久不归,顾乔正担心他们发生意外,在天亮后拨打了救援电话。
温瑞言因为和顾氏有业务上的往来,刚好有些事务需要向顾老爷子确认,获悉事态后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让他担心的并不是顾怀南的伤势,而是两人异样的神情。
顾怀南失魂落魄,脸色灰白,而南澄的长发飘散在风里,抱着胳膊抹泪的样子让人心疼。
温瑞言什么都没问,甚至在手术室门口漫长的等待中,他就坐在南澄的身边也没有开口问他们之间的状况。他只站起来两次,为南澄的水杯添热水。
手术时间并不算长,主治医生推门出来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了一口气在喉咙里。
“手术挺成功的,就是送来的时间有些晚了,左手功能百分之八十能恢复,剩下的还要看复健的情况。”
顾乔正又问了些什么南澄已不关心了,她独自走出医院,没有惊动任何人。
夏天是真的要来了,午后的气温攀升到让人惊讶的高度,南澄穿着衬衣竟然也被猛烈的阳光晒得鼻尖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医院二号楼前面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绿地广场,穿着病服的孩子看起来与健康孩童无异,叽叽喳喳欢笑着在如茵绿草地上追逐打闹。他们在看到南澄时才减缓动作,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上两眼——她没有换衣服,仍穿着那套“遇难”时的脏衣服,浑身泥泞像个女流浪汉。
国道旁的广玉兰长得挺拔茁壮,洁白的花朵英姿飒爽地站立在枝头,像一只一只随时会张开翅膀飞走的鸟儿。
温瑞言从后面追上来:“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你不看看怀南的情况吗?”
南澄笑笑,摇摇头说:“我知道他没事就好了,其他的,没必要。”
“你现在回家吗?我送你吧。”
“不用了,医院门口打车挺方便的。”
“我们算是朋友吧?”温瑞言扭过头看着她,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继续道,“那么答应我南澄,不管你和顾怀南以后会是什么关系,我们之间的交情不变成吗?我不想被‘连坐’。”
南澄被他逗得展露笑颜:“什么呀。”
“这算是答应吧?”
“……是啦。”这一次,南澄是真的笑了出来,“朋友,那么帮帮忙好吗?送我回家吧……我觉得好累好累,我要好好地睡一觉。”
事实上南澄还没到家,在温瑞言的车里就睡了过去。蜷缩在副驾驶座的椅子上,睡得昏昏沉沉又很不安,几次发出呓语。
医院离南澄的家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途经一条沿海公路,蜿蜒的海岸线,无边无际到尽头的蔚蓝色海洋与浅蓝色的天空连接到了一起。白色的水鸟在礁石上起起落落。
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远处的沙滩上嬉戏,恋人手牵手漫步在这海天一色中。
温瑞言安静地开着车,cd机里循环播放着披头士的歌,南澄皱着眉头睡在他的右手边。
午后的阳光暖而轻,透过贴了膜的车窗玻璃落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因为开了空调的缘故,完全感受不到它的热度,却仍有一种微妙的被日光亲吻的感觉。
温瑞言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河堤旁,看到那个被众人欺凌的女生抬头不示弱的凛冽眼神。
明明是冷的,可是他却又觉得有点暖,因为那代表着不服输、不低头的勇气——和记忆深处的一个叫林俏的女生那么像。
温瑞言干脆将车开到了海边的观景平台上,车头朝着大海熄了火,拉了手刹。他独自下车站在围栏旁,海风吹得他的细条纹衬衫微微地鼓了起来,像一张小小的帆。
人为什么会有记忆呢?如果没有记忆,是不是会比拥有它们快乐很多?
顾怀南不会在寒冷的曼哈顿街头痛哭失声,南澄不会在睡梦里依然眉头不展,眼角的皮肤湿了又干,而他也不用因着心里那个因为时光的变迁而开始褪色的影像,看所有人和事都像隔了一层什么。
那天在家楼下,他对顾怀南说“我没有你那种非她不可的决心,我没有你那么深的执念。就像橱窗里我很喜欢的一块手表,喜欢归喜欢,但没有非要得到的心。”——他没有告诉他的是,他曾经最想得到的,已经不见了。
南澄很像林俏。
可是南澄不是林俏。
南澄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没有具体的情节,像一场黑白的无声电影,她认识的人们站满了整个高中时候的操场,他们都用麻木冷漠的神情看着她,看着她。
她去拉站在最前面的南宇的手,他轻轻地推开了她;她叫着“怀南、怀南”,却看到他在和司徒美娜接吻,眼睛却看着她,眼神依然是麻木而冷漠的;她叫着妈妈转向徐明美,她倒是笑了,可是笑容突然就裂到了耳旁……
南澄尖叫着醒来,揪着自己头发好几秒钟,才渐渐松了手,然后又听到温瑞言的声音,和海浪拍岸的温柔水声。
“没事了,一场梦而已。”温瑞言拍着南澄的头安慰她。
“不是的,这不只是一场梦,这是我的宿命啊瑞言,这是我的宿命啊……”南澄悲痛地大哭起来,哀伤得好像看到世界末日一步一步走来。
“胡说八道什么,你的命好着呢。”温瑞言柔声安慰着,可当下心里却也有几分微微的酸楚。
南澄的生活重新回到没有波澜的轨道,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吃饱后窝在沙发里看几集肥皂剧,或者抱一本小说在台灯下看到睡着。
家里依然空荡荡的,安静得没点生气,她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最后的习惯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南澄回家后发现自己坦然接受独居又没有亲人的状况后,还有些惊讶于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可是习惯并不代表好转,南澄的情绪看似平稳,但始终徘徊在谷底,只要一些小小的导火索,她都能眼泪簌簌直掉。说不清到底有多难过,好像也不是那么悲伤,又或许是因为浑身就浸泡在眼泪里,对所谓的悲伤也习以为常了。
温瑞言偶尔会约她吃饭。有一次吃到一半,南澄借口去洗手间后半小时不见人影,他去找她时才发现她蹲在酒店的花坛边干呕不止。
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没来由地干呕。
温瑞言要带南澄去医院,女生虚弱地坐在地上,摇摇头说:“不用去了,我没病,真的。”她没有撒谎,她确实去过医院,生理上也确实没病,但心理上有轻度的抑郁症倾向。
“怀南的手好了大半了,过几天就能拆石膏了。”温瑞言也不管南澄愿不愿意听,偶尔会突然说些关于顾怀南的事。她不会阻止他,只是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怀南憔悴蛮多的,他下面的人也差不多,而且怨声载道,因为他自己不下班,也老让他们加班。虽然加班工资发得很痛快,但没人受得了那样超负荷的工作量啊。”
“他今天去医院做检查了,左手恢复得还可以,但是从此提了不了重物了。”
“前两天我和他一起去游泳……你知道吗,他瘦得身上没几两肉,脸颊都凹陷了。”
……
“听顾叔叔说,怀南最近精神好了些,也终于不自虐式的加班了。”
“怀南明天飞欧洲,不知道他多久才回来?你要不要让他代购些东西给你,那边正在换季打折……你别看我,我不是变态,这是他秘书姑娘要他代买东西时我听到的,我顺便转告给你。”
……
“政府最近新出台的那个‘限购令’,对房地产打击挺大的,怀南他们家的生意好像受到些影响,业内有传闻说怀南之前做了一项让人看不懂的投资,现在资金链快要断掉了。”
“传闻原来是真的,顾氏之前房价高点时拍的一块‘地王’迟迟不开发,有媒体调查说是因为资金不足。现在超过法定的开发时间,被重新挂牌拍卖了。”
……
“我挺久没有见怀南了,很多人都在找他,顾叔叔气得进医院了,
顾氏几十年的基业,可能就要垮了。”
其实不用温瑞言传话,南澄对于顾氏集团在这一年时间里发生的剧变多多少少有所听闻,她所在的沪城晚报原本就是新闻媒体,对城内各种动态都了若指掌,何况是向来被人津津乐道的顾氏。
南澄不懂做生意,但多少也感觉到顾家垮得蹊跷,不像是投资失败这么简单。
“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呢?”她用勺子拨着碗里的芋圆好似不经意地问。
温瑞言看了她一眼,这是将近一年来他像祥林嫂一样对她絮叨顾怀南的事后,南澄第一次表示了关心。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据说牵扯的人和事很多……传闻说到最多的是有个台湾老板叫雷诺,之前和顾叔叔交情不错,一直有生意往来。怀南鼓动他投资某块土地,说是要打造东部地区最大的旅游商业区,而他代表顾氏首先签了合约,投了十几个亿,雷老板向来相信他的眼光,也跟进,前前后后砸了也有数十亿,但那块地原来政府规定了特殊用途,不得挪作商用。这笔买卖上,顾氏去了半条命,而那个雷老板,直接破产……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人脉还在。据说就是他为了报仇,才推得顾氏到了悬崖边上,他还放话出来,说要断了顾怀南还完好的那只手才能消他心头大恨。”
雷诺,雷诺……南澄念叨着这个名字,当下即想起她觉得熟悉的缘由——不就是那个欺负苡米的混账有钱人吗?
她“噌”地一下站起身,跑出了甜品店。
温瑞言没去追,他把他碗里剩下的芋圆吃完,才结账离开。
温瑞言没有追南澄是以为她去找顾怀南了,事实上她没有。
名为“目的地a17”的夜店门口站了三五个踩着细高跟的时髦女子,浓重的眼影和烈焰红唇,每一个都好像是时尚画报上走下来的模特,而不远处也围着几个抽烟的年轻男子,同样年少轻狂,时尚耀眼。
他们应与南澄差不多年纪,但她如果不是为了找司徒美娜,甚至连夜店的门口都不会经过。
南澄等了十五分钟,司徒美娜才夹着烟出来。她穿了一件亮橘色的连体裤,罗马高跟鞋,长鬈发风情万种地披在肩头。
“你竟然会来找我?干吗,叙旧吗?”她一看到南澄就眯着眼睛笑起来。
“雷诺怎么样才会放过顾怀南?他是个疯子,你帮帮怀南。”听到温瑞言说雷诺放言要顾怀南的一只手才能消恨她就怕起来,因为她相信对方做得出来。
他没有人性的,有人性的人不会为了那么点小事就把苡米那样羞辱折磨。
“呵,你问我我问谁?何况我又是顾怀南的谁,凭什么要帮他?”司徒美娜依然笑意盈盈,但眸色冰冷。
南澄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雷诺的人了……你喜欢顾怀南——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看到对方平安快乐吗?”
“你错了。”司徒美娜踩灭烟蒂说,“那可能是你,但绝对不是我。我没你那么高尚的情操。我若喜欢一个人,是要他和我在一起,只爱我一个,只看我一个,一生一世为我一人而活——顾怀南他做不到。而如果我不快乐,我也不要他快乐,看着他痛苦,我心里才有点痛快。”
“那么你就眼睁睁看着雷诺那个疯子把怀南给毁了?这是你要的吗?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司徒美娜望向别处,夜风吹乱了她柔软卷曲的长发,让她脸上的表情神秘莫辨。她再次扭头望向南澄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如这样南澄,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替我去踩碎顾怀南的心,我想办法让雷诺这条疯狗住手。”她看到南澄在听到“疯狗”两字时神情微变,又道,“我在他垮台前就和他分手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脱身’了。他是个偏执的疯子。”
“你要我怎么做?”只要能保全顾怀南,怎么样都是值得的。她害他几乎失去了一只手,不能再让他陷入什么危险处境了。
司徒美娜靠近南澄的脸,笑得像一朵又毒又美的罂粟花:“你去告诉他,你和你之前那个未婚夫旧情复燃了,还怀了他的孩子,而你们就此了断,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各自修行,再无相干。”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人物,时光好像从来都没有走远,但早已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南澄看着她眼前那张绝美至极的脸孔,平静地说:“他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我,这么说有用吗?你也知道,他是为了报复我,才假装对我念念不忘。”
“这个你别管,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司徒美娜说,“你履行了承诺,我必然也会尽我所能保全顾怀南的安危……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