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哪怕是一样的剑术,有原主教导和听别人教导,效果也不一样。何况,方才先祖的剑意,他所见的李家人里,每一个能达到。
就在金光县外一座山头的动静,又是悬浮于天的宫殿,很快就引来了金光县中人的注意。他们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孤身只影,急赶忙赶地来到山顶。
“也罢。”李白平静地:“我的剑术尽数留存李家了,未曾藏私,你要学,我也教不了你新的。谁都可以学我的剑,但是,学到我的剑,也并非我传人。”
李路行迟疑了片刻,却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宫殿已落到地面,可看它神圣的模样,每一个人敢上前亵渎。
林稚水到时,正好听到有人询问李家随从那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天上神仙下凡?随从与有荣焉地大声回答:“不是神仙,是太白!李家先祖,护国神剑,青莲剑仙,谪仙人太白!”
李路行眼睛登时就亮了:“先祖剑意凌霄,小子远远不及!”满脸的“想学想学”!
李白便有些意兴阑珊了。只是念及那首《静夜思》,再问他一次:“当真是想学剑,不想学诗?我作的诗,比我的剑更好。”
李路行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想学剑。”
面前这人居然可以背出他的诗,必然是欣赏他的诗文,并且为之沉迷的。
李路行大惊,慌忙道:“先祖,我想和你学剑!不想学诗!”
举世皆惊。
后来李白更多的心思都放在杀妖。让天下人安定上,偶赠诗与友人同僚,对方的关注点几乎是他前回出战有无受伤,后次杀妖有无把握,需饮酒作乐否,对于诗赋虽有称赞,却心不在此,李白意兴阑珊,渐渐更多的也只是写给自己看,或是剑刻于山水间。
李白一直觉得自己写的诗是被诅咒了。
少年时作诗,呈给当朝左相,可并不怎么被看好,尽管夸了他“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却又说“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就是,让他还要再进行深造。
李路行兴高采烈地跟着先祖进了白玉京。
但是!
李白笑容一僵:“我的剑术其实普普通通……”
李白瞅他两眼,突然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身上剑气凌厉,整个人宛若雪里青刃。
李路行诧异:“怎么会,您可是李白!”他恍然大悟,“先祖是在谦虚吗,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您剑法高绝,是当世剑仙。”
李白:“……”
青年时,因商贾出身,被上层的士大夫所不待见,纵然赠了诗,也无甚看重。
后三年居家念书,决心仗剑远游,恰逢时局混乱,天下大变,妖邪出没,至交好友死于妖物口中,魂魄不宁后,李白一人一剑,雪中持刃,将当时一妖王斩于王座之上。
“青莲剑仙,他不是早已仙逝多年了吗?”
随从掷地有声:“英灵永存!”
“那,太白前辈英灵现身,是因为什么?”问的人突然“啊!”了一声,结结巴巴:“难道……难道是想要收弟子?”
人群瞬间躁动了。
给青莲剑仙当徒弟,说出去多威风凛凛!而且,这是本朝的剑仙,不知多少人是他的迷弟迷妹,他在世的时候,整个人族,十个里有十一个穿一身青衣,腰间佩剑,不管会不会剑术,都要拔i出来耍一耍。
随从白了他一眼:“尽想好事,青莲剑仙早收好徒弟了,是我们家少爷,你们来之前就已经进去了,是剑仙亲口邀请的。”
“你家少爷?你家少爷是……”
“李路行!”
那人立刻流露出艳羡却又自知比不过的表情:“青莲剑仙的后代啊,怪不得……”
随从挺了挺胸:“是我家少爷自己的本事。青莲剑仙一现身,就问是不是我家少爷看的月亮,我家少爷承认后,才被邀请进‘白玉京’的。和血脉没有关系。”
于是,围观群众们讨论的话题,又成了月亮到底是什么隐喻,才会让李白另眼相待。
李路行迟迟不见从白玉京中出来,围观群众们渐渐有人试着靠近宫殿,见宫殿没有反应,又试着去推门,白光凝成罩子,阻止了他们的行为。
“果然不行……”
“只有青莲剑仙承认的人,才能进去吧。”
“李家少爷果真是天纵奇才,竟能堪破太白前辈的暗喻,月亮……月亮……或许是月色太美了,扰乱我心神,让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林稚水同样上去试了。
那可是李白啊!哪怕没办法得他青眼,亲眼见上一面,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白罩子并没有放行,屋檐往下淌着月光,溶进罩子里,除了亮光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林稚水遗憾:“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难得碰到白玉京,可惜我和仙人无……”
最后一个“缘”字尚在舌尖打滚,白光忽然间将林稚水拢了,拉他进了宫殿。
一道陌生的声音问:“你是只会这四句,还是……”
林稚水迷迷糊糊间,下意识接了念:“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八百三十个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背的过程中,林稚水渐渐回过神来,对问话的声音心里有了猜测。
“太白先生?”
白光闪去,眼神逐渐凝焦,林稚水看清了面前人。
身长六尺余,着青绮冠帔,以青带束发,风云相扶,衣边翩飞,似是化鹤而归。
林稚水一瞬间就想到了昔年李白名动京师时,众人对他的称呼。
——谪仙子。
“太白先生。”林稚水拱手作揖。
李白眸子炯然:“你从哪里听来的诗?”
林稚水一愣。
李白:“我之诗稿十丧其九,又从未现世,只有少数赠予故人,纵是我儿也未曾留有我诗稿,今夜你是吟出我诗句的第二人。”
林稚水沉默片刻,抬头对视:“第一人,你也会如此问他吗?”
“他是我后人,听过一两首诗,实属正常。”
“既然他不用回答,我也不会回答。”
李白扬眉,“你就不怕我把你赶出去?”
少年一笑:“我闻太白先生性疏狂,一身侠义豪气,心归明月,天涯可见,如此人物,怎会容不下小子轻狂?”
李白抚掌而笑:“当浮一大白。”
他自己都是个狂人,何止能容得下,更是可惜宫殿中没有真酒,无法和这位小狂生举杯痛饮。
林稚水就知道自己初步是过关了。
于是,他解释:“我是机缘巧合下了解过先生的诗,将其背下。至于如何机缘,恕我不能直言。”
李白眉毛一挑:“如何现在又说了?”
林稚水:“以先生的性格,断然不是因血脉就有诸多容忍的人,何况,里面那位,连隔代亲都不算。”
李白极为放松地听着陌生人的分析,甚至还有心情幻出酒水小酌。
“你不问第一位,是认为没必要。问我,也不是由于亲疏,仅仅是连续二人念出你的诗稿,到我进来时,心生好奇,就直接开口问了。”
林稚水顿了顿,歪头:“似乎,还差了句什么谦虚的话?”
李白含笑添上:“先生,我所言可有理?”
林稚水一拍掌:“不错。”他貌似有礼有节地拱手,依言复述:“先生,我所言可有理?”
“有理!”
二人相视而笑。小的是见到谪仙人,心情激动下自然而然的亲近,大的,就是一见如故,对于性情放旷的少年发自内心的欣赏。
简而言之,就是:这小子像我年轻时候。
李白想起后院一板一眼学剑术的自家后代,却鬼使神差觉得,那怕对方举过妖头,小小年纪就敢杀妖,却还是眼前的小少年更合他胃口,也……
更像他想象中的后代。
可惜……
大概也是个虽然念得出诗文,却更爱他剑术的。
李白:“你可想随我习剑?”
林稚水愣然:“您不是早就有了传人?”
李白哂笑:“不算传人,我还在世时,整个李家都把小辈送过来,我一并教的剑,只算我学生。”念起那时候情形和这般无二,开设的剑课与诗课,前者座无虚席,后者门可罗雀,李白心里有些郁闷。
他说过不止一次自己诗文第一,剑术第二,那些人嘴上说着“知道了知道了”,改天还是只想要他的剑。
——剑术完全压过了文采的光芒。
李白:“所以,教他也是教,教你也是教,你要学吗?”
林稚水郑重一拜:“弟子林稚水,见过先生。”
李白便将林稚水带去了宫殿后边,让他和李路行见一见,“路行,这是林稚水,日后随我一同习剑。”
李路行和林稚水四目相对后,把气一憋:“先祖,我明白了。”
李白眉梢轻挑:“你是否不愿?”
李路行当然不乐意,好不容易见到崇拜的人,谁会想和别人分享。但是……“先祖高兴就好。”素来心高气傲的小少爷强行忍了下来。
错了。林稚水心说,如果坦诚一些,太白先生才会高兴。
李白:“当真愿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
林稚水心里默念:第二次机会。
李路行抓牢剑柄不放,大声:“我愿意!”
李白有些失了兴致:“既然愿意就好。”
憋了半天后,李路行又吞吞吐吐问:“所以,他是我师弟吗?”
李白摇头:“你们都并非我传人,不论师兄弟。”
李路行低低“嗯”了一声。既是高兴林稚水没得到特殊对待,也难过于自己同样没被另眼相待。
说教林稚水,青莲剑仙就是丝毫不藏不掖地教,有郭靖和阮小七的称赞,林稚水也知道了,李白剑术的确没有太过精妙的地方,但是……
郭大侠:“你学会后,可跻身江湖二流高手,若是纯熟运用,纵使无甚精妙剑招,面对一流高手,亦有对抗之力。”
阮小七:“嗐,直说就是:剑招朴素,但是质朴天然,别有羚羊挂角的另类妙处,对于悟性没多大要求,很适合大众学习。”
别听阮小七用词是“适合大众学习”,林稚水心知肚明,他只是没往后继续说,否则,不会用“羚羊挂角”来形容。
——羚羊挂角,不正是无迹可求?
这种剑术,很适合初学者入门,不过,越修习,才越考验悟性。“12=7+5”“14=11+3”固然简单,然而摸清为什么“任何足够大的偶数,都可以分解成两个质数相加”,就是哥氏猜想。
因着和李白学剑,林稚水压根没能赶上过年,也就只能失约妹妹,心里万分愧疚。
“明年一定补上!”林稚水心说。
当然,年没法过了,第一场私试也参加不了了,好在,林稚水并不多指望保送,正儿八经参加升学试,他也有自信自己能过。
今天的教学结束后,李白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了下酒坛,“你们也学得差不多了,临走前,都去书阁,挑一份典籍,我再教你们最后一次。”
那书阁有二层,平日里李白只开放第一层,说是第二层的东西他们看了只会贪多嚼不烂。
踏进书阁第二层,林稚水放纵自己的好奇心,先四处打量了一遍,才开始挑典籍。
都是李白手抄的书本,有他自己的剑术和以往红尘行走时见识过的剑招,有蛊毒、易容等旁门左道,有医书,有相术,甚至酿酒、赌博、江湖骗术一些杂书都有。
李路行进来后,目不斜视直奔剑术的柜子,迟疑片刻后,抓了其中一本出门。
暗处,李白见了,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剑术。”
罢了。至少他敢杀妖,学了剑术后,也能护持人族。
李白也不想再看林稚水挑了什么,左不过是和剑相关,袖携酒壶,跃上参天巨树,对月畅饮。
青莲剑仙卧在枝间,摇头叹气:“怎么就没人相信,我真的是诗文第一,剑术第二呢?”
“先生,我挑好了。”林稚水的声音自树下传来。
李白平静地垂眼往下看,只见他心里十分满意的那个学生,高举着他的诗集,“太白先生,我想学这个。”
“我会教你我的诗……”李白说的同时,眼睛里还含着期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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