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吉撒腿往学堂再跑。
副院长回过神来后,张口结舌:“他他他……他这是做什么!以死相逼?”
林稚水不应他,只摸着洪怀中的胸膛,尚有起伏,去探他鼻息,人虽然昏厥过去,倒还有呼吸。
副院长呆若木鸡。
林稚水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快救人!谁去找一下大夫!”
有救。
旁的学子面有哀意,口中回答先生:“洪师兄他……他并非以死相逼,只是以死明节,向您证明,他绝不会因为私情,去包庇作假。”
副院长皮笑肉不笑:“所以,你难道是在暗示,是我不讲师德,陷害学生?”
陆嘉吉嘟囔:“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洪怀中忽然不说话,眼珠子动了动,眸色沉黑。他往旁边走了两步,面对副院长厉声:“我为瓦石,林师弟为珠玉。纵使瓦石艳羡珠玉之光辉,亦有自己的坚守!”在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前,他一头撞去旁边的柱子,沉闷的一声响,疯狂而愤怒的血色留在了青石柱子上。
布包被打开,是一堆碎纸。副院长没有去碰,只是看向洪怀中。
洪怀中:“我昨日看到有人在墙角鬼鬼祟祟地撕东西,过去看时把对方惊跑了,可惜我没看到他的脸。地上有不少碎纸页,是林师弟的字迹,看着像数课的课业……”
“先生。”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我可以作证,林师弟写了课业,只是有小人作祟,暗害于他。”
副院长脸皮抽了抽,只好取过布包,边说边打开:“作证?你怎么作证?难道林稚水写课业还多留了个心眼,提前临了一份,放在你那边?”
如果坐实了林稚水不交课业的事情,哪怕闹到院长那里,院长也不会偏帮林稚水。而,学子的品行由各位先生评判,计入私试成绩。如果一个人被评为品行不端,将由书院取消他的升舍试资格。
林稚水要怎么证明他真的写了课业!
陆嘉吉要气死了。
洪怀中:“这倒也没有……”
副院长打断他:“你怎么确定是他的?”
洪怀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几息间,脸色愤红,“我绝不会帮人做这种事情!我平生最厌恶弄虚作假。”
“字迹……”
“那我怎么清楚不是你因为林稚水替你拦过李少爷,你心怀感激,又内疚此前冤枉他作弊一事,为他做假证?毕竟我前日酉时一刻将课业收全,昨日方检查,林稚水只需要昨日寻你,请你模仿他字迹随意抄录些许字,反正撕成这样,没法子对照是否课业的结果。”
正当陆嘉吉抓耳挠腮,比林稚水本人还着急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陆嘉吉抬头一看,洪怀中站在门口,白昼打亮了他的面孔。
陆嘉吉诧异:“他不是已经考完升舍试了吗,怎么还来书院?”
看着有些偏激,却并不意外。士人多重气节而轻生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话,形容他们的理念绝不违和。
曾有谋权篡位之人,命一士人为他起草即位诏书,那士人坚决不从,甚至面对威胁时,高声:“虽灭十族,亦不附乱!”慷慨赴死。尽管十族里其余人何其无辜,却已能看出士人对风骨气节的重视。
大夫来得快,看完伤口之后,语句风趣:“幸好患者不是御史大夫,只是书院学生,第一次撞柱子,没有经验,不曾重伤颅骨,否则,扁鹊难医。”
很多人都在高兴,除了副院长。
他眉心皱成“川”字,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子闹脾气:“多大点事,明明可以好好解释清楚,至于以死相逼?过刚易折,孔圣人也说,刚折者不终……”
林稚水:“够了!”
副院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对我大声说话?”
林稚水厌恶地看他:“让你这种人当老师,真是图南书院建院以来,最大的污点。”
副院长气得胸膛不停起伏,“出去!滚出我的学堂!”
林稚水抬腿就走。
他走到自己的课桌前,执笔沾墨,一气呵成。
一首自抒品性的叙事诗,灵气四尺二。
副院长瞳孔一缩。这才多久,林稚水就进步飞快,哪怕他现在去参加升舍试,也能稳占第一。
林稚水将笔一压,那啪嗒一声响,令副院长只觉得那笔似乎压在他背上,如一座大山。
“副院长先生。”林稚水一字一顿,“我自认为品性差强人意,此诗述说着我的性情与操守,我敢开启文斗,请北斗七星和包大人评判,你敢吗?”
副院长有几分恼怒几分讽刺:“怎么,他逼我,你也逼我?包拯是你写出来的,必然会帮你搪塞过去。”
陆嘉吉用看似小声,实则无比大声的嗓音说:“包青天大义灭亲杀侄子,谁不知道?”
这话没法子回答,副院长眼底迸射出不愉快,心里狠狠记了陆嘉吉一笔。
林稚水拔高声音:“先生,你敢说你对我发难,真的只是纯粹的看不惯我经常请假,而不是有私心吗?”
“林稚水!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你现在还有一点把我当老师的样子吗!虚襟恭让,尊师重道,你有哪点能做到了?有才华却不尊重前辈,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纵使金榜题名了,也会受人唾骂!”
“所以,文斗吗?”林稚水抬眼看他,目光直如利剑。
副院长被这一问问得哑口无言,接着涨红了脸:“你只会文斗?动不动就文斗,你以为你是谁?天道是你家口那扇门,随开随关?你只是金光县普普通通一名学子而已!小子狂傲,不识地厚天高,可笑至极!”
林稚水眼皮都不多动一下,“有时间说那么多,不如直接文斗,让北斗七星评判我究竟是什么品性。”
“还是说……”少年眼波清澈,却暗藏锐气,“你心里有鬼,不敢和我文斗?”
“你胡说什么!”
“谁胡说,由北斗七星来判定,还是说,你认为星辰会撒谎?亦或者……”
林稚水往副院长的方向踏了一步,“是你在撒谎!”
“撕了我课业的人,其实就是你!”
副院长下意识退后半步,反应过来自己被一少年的气势所慑,眸光剧烈颤动,如狂风席卷的火苗,呼地一下,燃烧了理智,脱口而出:“我要开除你!”
周围一静。
陆嘉吉脑子一懵:“先生!”
他的紧张让老学究荒芜的心灵瞬间填充了得意,仿佛抓到了什么命门,“林稚水,我要开除你,你不配当一名读书人。”
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你要开除谁?”
众人纷纷侧头,逆光的身影拂开飘垂的绿叶,站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沉沉盯着副院长。
“院长!”
寇院长点点头,继续走到副院长面前,声音低沉如深海,“你要开除谁?”
副院长从来没感受过寇院长如此不悦的态度,他仿佛看到了歪倒的苍穹,流水的旱涧,震惊得难以言状。
但他还是试图张了嘴:“院长,林稚水不敬师长……”
院长迈步越过他,令副院长后面的话为之一噎。寇院长拿过林稚水新写的叙事诗,目光落到纸上,细细看过后,心里叫了一声好。
少年的文采比数月前更加出色了,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导,遣词用句自有一股潇洒豪迈的气象,仿若鲲鹏锁文内,随时可展翅挣脱桎梏,翱翔九天。
而这样的不世出天才,差点就被从书院退学!
一想到这个,院长头皮发麻,唇齿间几乎要咽出浓郁腥甜的血气。
人族有规定,当地的户口只能在当地读外舍,去其他城镇念书,书院不收,此举是为了尽量防止妖族养的人进来当奸细。不然,他孙子也不会从图南书院退学后,打击那么大。
他但凡迟一步,就成人族千古罪人了!
恼怒不过,寇院长再不给副院长好脸色,也不给他留面子,直截了当地:“我观这林生自舒的心意,的确是位琼枝玉屑之人,既然你不服,不如就与他文斗吧。”
然后成为又一块垫脚石,为他的成名之路添砖加瓦吗?
副院长抵拳在唇边,重重地咳嗽几声,“倒也不用如此咄咄逼人,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不过是气他不尊敬我,道一句歉,我当先生的,还能不原谅他?”
院长不说话,先去把碎纸拈起来嗅了嗅,再冲着副院长摇摇头:“现在不是你原不原谅他,是他原不原谅你。”
副院长直直盯着寇院长,眼珠子几乎瞪出框,“他?不原谅我?我有什么需要他原谅的?”
寇院长声音平静:“嫁祸于人,无事生非,不讲师德,口不留德。”
副院长争辩:“他确实没有交课业啊。”
他半点不慌,包公再擅长办案,面对已经过去一天一夜的现场,也找不出证据来。而只要他坚持不文斗,谁能奈何得了他?
虽然林稚水那小子得了青莲剑仙青眼,可只要他咬死就是林稚水不交课业,青莲剑仙也不能对他如何。
难道要一位先生,不尽职尽责吗?
原以为副院长已经消停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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