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浑沉默了一下,竟是动作十分笨拙地握起了剑。
纪滦阳:“……”
李浑向他走过去,似乎想要尽量放轻脚步,可那身形还是再无灵敏,步履声沉重。
“纪……”
杀威棒用力在地上一砸,咚地一声震响。“攻过来!”
如果现在让他去参加九灵盛宴……不,如果现在让他去边关剿妖匪,他只怕连一个妖头也收不走。
林稚水有些难受,纪滦阳也是声音沙哑:“你……多久没握剑了?”
他踩着地板,一步步走近李浑,血从捏紧的拳头里渗出来,慢慢往外滴,“很好,你们高贵,你们无辜,你们谋划好了一切,还让我娘可以活命,不错,很不错!”
“我……”李浑六神无主,舌头好像一下子变得粗大沉重,压在嘴里说不出话来。
纪滦阳环顾了一圈公堂,脚尖挑起一根遗落的杀威棒,挑到手里掂了掂,又向林稚水借了他的青莲剑,忽诸往李浑那边一扔,眼瞅着李浑手忙脚乱地接住,才厉喝:“向着我,攻过来。”
“你把秋笔拿走,你能写出那样的一本书,我信你的仁义,绝不会贵君而轻民。你拿秋笔去见陛下,陛下知道秋笔在你这儿,自然会放了夏家人……他叫什么名字?”
“……纪滦阳。”
如此,哪怕皇帝找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秋笔去了哪里。
天色没有暗,公堂上什么都看得清,也包括了李浑眼角的皱纹以及两鬓丛生的白发。
总之,夏家一个走委婉相劝,徐徐图之路线都没有,要么上来就梗着脖子骂昏君,要么就“要秋笔没有,要命一条”一头撞死,到最后,只有纪滦阳那六姥爷带着夏家最小的那对儿女,抱着秋笔偷偷逃走。
逃走也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带秋笔离开。
林稚水面有触动。想到纪滦阳说不想他去淌他家的浑水,再想到夏家最后只剩下孤儿寡母,僾然之间,窥到了后续。
他将秋笔一藏,佯装酒囊饭袋,就是装了三十三年。
“记住滦阳?是个好名字。”李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快死了,只是不能现在死,他要是想杀我,我会逃,但是他如果愿意,今年之内,临死之前,我会去找他,让他手刃我……”
纪滦阳站在大门口,磨着后槽牙恨恨地咬出字来:“你当——谁稀罕?”
熟悉的声音传来,“谁稀罕!”
李浑一侧头,登时惊了魂,四肢并用地爬起来,“纪、纪滦阳!”
“他走之前,只告诉了我他们隐居的地点。他怕,怕当今找到他们,找回秋笔,长辈白白丧命,还连累了一地百姓。辗转难眠两年后,他求我……”
“他说知道这样对不起我,他还是求我,把秋笔拿走,然后,去陛下面前告密,带着陛下的亲信去逮捕他。夏家娘子出逃,陛下只会疑心秋笔在他那儿,又或者疑心我那好友另外将其藏起来,是万万不会想到秋笔在一个叛徒,一个出卖朋友的小人手中——这事,只有我和我那好友知晓,夏家小娘不清楚,夏家最新一代的小子也不会清楚。”
李浑甚至想都不用想,“三十三年四个月十七天。”
纪滦阳:“为什么不练剑?”保守秘密又不耽误练剑。
李浑缓慢地眨动眼睛,“一个天才会受人关注,但是,一个酒鬼赌徒不会,他们只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乃至眼不见为净。”
如果说,出卖朋友的印象出现在皇帝心中,他心中对李浑的怀疑只有一成,在李浑过得一塌糊涂后,心中的怀疑就是一成都不剩了。
“没有人会多想。”李浑给纪滦阳数,“登天路失利,被退学,打赢了新任斋主却依旧不允许回归书院,出卖朋友——唔,这个除了皇帝,没人知道,入赘,桩桩件件,我撑不住,是很合理的事情。”
纪滦阳在大堂上走来走去,像是怒火中烧却没办法发泄的小狮子,咬牙切齿,握棒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堂一阵阵回荡。
“珰——”
杀威棒裹着他流出的血液,破开了公堂的地砖。纪滦阳喘着粗气,双手一松,棍子倒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你为什么说自己快死了?”
李浑轻轻摇头,“我不能说。”
林稚水听到了纪滦阳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他猜,纪滦阳的神经此刻已经紧绷成钢丝。
纪滦阳想要发泄,想要怒吼,可他能对谁发泄呢?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林稚水?不知真相的母亲?被好友拜托后,毫不犹豫保守秘密三十多年的李浑?还是什么也不说,筹划了这一切的六姥爷?
而李浑又来一句“我不能说”,岂不是在火上浇油?什么都不能说,等真相大白时,那被卷入其中的人又怎么办?
可偏偏从纪滦阳扔掉杀威棒那一刻,只怕他已经对李浑怪不起来了。
林稚水想说些什么。
他认真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碰到这事会有的行为。
如果是他……
林稚水毫无征兆地叫了一声:“纪兄!”
纪滦阳慢慢地把他的脑袋转过来,面向着林稚水,一句话也没说。
“纪滦阳。”林稚水叫着他的名字,极为认真地问:“你怪皇帝吗?”
李浑瞳孔紧缩,“林……林郡公,不要乱说话!”
纪滦阳站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林稚水,“什……么?”
林稚水便又说了一遍自己的问话,中气十足,没有半分顾及。
纪滦阳抿了抿唇,“我外曾祖父,我曾祖父,以及夏家所有的,我的长辈们,他们留过话出来,他们没有怪陛下,甚至,我六姥爷也多次和我母亲说,其实是他们用错了方法,可等发现的时候,陛下已经被夏家架了起来。谁被逼着做事都会暴怒,更何况说一不二的帝皇,那时候让夏家认错,软身段去哄陛下放弃,已经晚了,一步错步步错,夏家唯有以人命和鲜血来唤醒君王的良知。”
那染血的柱子,那头破血流的尸体……李浑有一段时间曾经想过,如果是自己,能不能一点迟疑都没有就撞上去。
大概能让夏家满门忠良欣慰的是,皇帝一生只做过那一件错事,从那之后,他一直以明君来要求自己。
林稚水听完纪滦阳的诉说,只是问他:“那你呢?你怪皇帝吗?”
纪滦阳呆呆的,没有说话。
“他做错了事,对吧?但是,他至今没有道歉,夏家,除了你们,至今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纪滦阳垂下眼睑,“皇帝可以觉得对不住臣子,可以补偿他们,却绝不会,也不能认错。”
——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
“那你想要他道歉吗?”
纪滦阳似乎有点不太明白林稚水的想法,“皇帝是不可能道歉的。”
林稚水固执地问:“你想吗?”
纪滦阳:“……”
“你真的不想吗?”
“……想。”
“好。”
“你要去哪?”
林稚水从李浑手里接过青莲剑,回头冲纪滦阳举了举剑,“你不是问我,我的剑还在不在吗?”
少年笑道:“我的答案,和之前的一样。”
他迈步出了衙门,纪滦阳才确定了之前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确定的事情——
林稚水,要去让皇帝给夏家道歉。
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啊……
那是一件多么……异想天开,让旁观者发笑的事啊……
纪滦阳却笑不出来。
他有点想哭。
李浑双眼发直地看着走远的少年,在日光下拖得长长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知道。”纪滦阳说,“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他转头凝视着李浑,却迎上了李浑惊诧的目光。
纪滦阳眨了眨眼睛,睫毛湿润沉重,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指尖处,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明博进宫了。
他妹妹是皇帝的宫妃之一,然而这次她娘进宫去看妹妹,却吓了一大跳。他妹妹身上和头发上的清雅熏香味没有了,脸上也不再涂脂抹粉,眉毛倒是有细细描画,但是缺了口脂。而身上原本鲜艳的绸衣换成了素色衣衫,没有任何配饰,衣服不再曳地,帷帐也没了绣花。
活脱脱的失宠模样。
幸好问过之后得知,整个后宫都是这样,就连皇帝自己,也消减了用度。
明母回家后,忧心忡忡地对明博说:“儿啊,你要不要问一下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修建宫殿,但是内库没银钱了?还是说陛下知道有大灾即将出现,省吃俭用,好支援国库?”
明博想不出来,于是一拍脑袋,决定去问皇帝。
皇帝就把林稚水关于英灵殿的规划和印书的想法跟明博说一声,明博盯着皇帝桌面户部呈上来的相关支出花费,瞅着那巨大的花销,浑身冷汗。
何止皇帝要勒紧裤腰带,如果明天上朝,皇帝把它们并列为第一要事,恐怕朝堂上上下下,都要勒紧裤腰带,直到这两件事完成。
当然,这种好事,他举双手双脚赞成。在表明自己打算捐几万两银子进国库后,明博又很有职场技巧地开始夸顶头上司了:“陛下真是明君,不少帝皇在需要钱财时,都是选择剥削百姓,唯有陛下您,爱民如子,剥削的是自己和后宫。”
漫长的沉默。沉默到明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皇帝起了身,站在一根红漆柱子前,手指轻轻地抚摸。明博隐约记得,许久之前,这殿里的柱子应该雕龙画凤,上了金粉的。
“渊匠。”皇帝背对着明博,称呼他的字,“你做错过事吗?”
李浑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暴怒的帝王是没有理智的,偏偏夏家又是满家子硬骨头——毕竟记史的,就是得硬气,帝王好的要记,坏的也要记,不硬气的史官,那岂不是奔着给帝王改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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