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路,迎面走来一人,一见我便行大礼:“孝义叩见杜大人。”
我忙上前虚扶一把,纳闷道:“孝义,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痊愈了吗?”
孝义拱手作揖道:“嗯,已经好利索了,多谢杜大人关心。孝义此行是来向大人告别的。”
我诧异:“告别?你要去哪里啊?”
他神色暗淡,垂头丧气道:“到永安后,太子殿下撤了我的职务,遣我去、去守皇陵。”
“守皇陵?”我怔了怔,旋即心下了然,想必又是徐香凝那个女人在作祟。然而不跟着周煦也未必是件坏事,他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跟着他又有何益?只是孝义为人正直、忠心不二,身手又好,是做近身侍卫的好料子,这么年轻就去守皇陵未免太可惜了。
我一面引他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下,一面思量着如何帮他。放眼天下,能撤改太子任免的人只有文后。不过如今我在文后身边地位未稳,贸然去提,未必能为他谋得什么好差事。
于是我安慰道:“你当面违逆太子的意思,太子不惩一儆百唯恐难立威信。你先安心去守陵,说不定日后会有转圜。”
孝义慨然道:“我并不怪殿下,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知道殿下也是迫不得已。只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当初能得殿下赏识,是因为大人的举荐。大人的恩德,孝义没齿难忘!”
他说着又要跪下去,我忙拦住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动不动就下跪啊。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太子面前提了几句。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有真本事,你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一时被遮住了锋芒。”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激地拱手道:“大人对孝义的恩情,孝义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投桃报李。大人在宫中万事小心,孝义就此告别!”
送走孝义,我们继续往回走。快到泰星殿时,远远地看到殿门口聚了好些宫婢内侍围在一起商议着什么,听到响动纷纷转过了身。
我一看,都是林媛宫里的人,个个面色焦急。我纳闷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碧水是林媛宫里的领头宫婢,她上前几步,带着哭腔道:“启禀杜才人,我们娘娘病重,请了司医来看,司医却说娘娘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我们、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我不敢相信地说:“怎会突然病重的,我就住在隔壁,为何一点不知情?”
碧水为难地说:“娘娘本就气虚体弱,前些日子车马劳顿地赶到永安,便愈发不好了。奴婢想请司医,娘娘拦着不让,也不让我们告诉您,我们只好用带来的药先给娘娘服着。可今日一早娘娘先是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就突然晕了过去……”
我打断她道:“那赶紧请司医啊,一个不行请两个,司医不行奏请皇后请侍御医啊!”
碧水哭丧着脸道:“陛下病重,尚药局里的侍御医、司医都被召去泰日殿了,只余了两个司医留守。我们去请了好几回,才请来了一位年轻的司医,方子都不肯开,就说、就说我们娘娘……”
对了,皇帝病重!我无奈地吁出一口气,转身对盈盈道:“你和碧水一起去请另外一位司医来,就说是、是我病了,快去!”
说完,我疾步冲入了林媛的寝殿。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雕梁画栋的寝宫由于主人的病重显得无比萧索。床榻上的林媛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我坐到床边去搭她的手,竟一丝温度也无!我心头一惊,忙大声呼唤她,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仍是昏睡。
不多会儿,司医赶到了,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阿九。
司医一见这场面,也没多问,径直给林媛诊脉,又详细询问了林媛的病史病情,然后“阴阴阳阳、寒寒热热、损损抑抑”地说了大一通,听得我稀里糊涂,但是最后一句我却听得清楚明白——“唯有以人参续命而”。
以人参续命……我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打发走了司医,没精打采地问阿九:“阿九,你怎么跟来了?”
阿九行了个礼,恭声道:“方才盈盈来尚药局,说是才人病了,所以我跟来看看。原来病的是婕妤娘娘,哎,娘娘这也是陈年痼疾了。方才钱司医说了,娘娘体内有余毒未清,又长期忧思郁结,如今五内痉挛、食不下咽,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见我默然没有回应,他又道:“杜才人您莫要太过伤心,奴才这就去尚药局挑一支上好的人参,炖好了拿过来给娘娘服用。”
我无力地点点头,摆手示意他去办,阿九便退了出去。
体内有余毒?我记得林媛跟我提过,当年她得知情郎病故后伤心欲绝,又为了在恶劣的宫廷斗争中自保,接连喝下了好几贴绝育的猛药。
望着奄奄一息的林媛,我惨然一笑,这就是这个宫廷女人的一生,没有真爱、没有子嗣、没有欢乐、没有自由!
可以想见,这也是封建时代绝大部分贵族女子的缩影,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朝秦慕楚,却绝对不允许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理想。
可气、可悲、可叹!
接下来的日子,我除了上朝、起草诏令之外,就是回泰星殿照看林媛。
她几乎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半睡半醒间,常常会呼唤一个男子的名字,我猜那就是她的情郎。趁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喂她多喝些参汤和米粥,不过喝下去的通常还没有吐出来的多,人便不可遏制地消瘦了下去。
这段时间,尽心竭力照顾林媛的,除了我和泰星殿的宫人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阿九。阿九对我的事上心,还可以用有情有义来解释。但他对林媛这样一个无权无宠、又命不久矣的病人上心,只能说是医者仁心了。
虽然由于地位低下、工种限制,阿九所懂的医理十分有限,但我发现他颇有专研精神,亦很有学医天赋。所以我盘算着,将来有机会,要举荐他拜名医为师,助他一臂之力。
一日早晨,文后率众正在上清观为周衡祈福,一个小内侍匆匆前来奏报:“启禀皇后娘娘,泰星殿来报,林婕妤病危,想见杜才人。”
文后静若止水地雕塑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她朝我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吧。”
我急急出了上清观,随着候在外面的碧水赶了回去。
刚进林媛的寝殿,就见阿九苦着脸迎了出来,他凑到我耳边低语道:“婕妤娘娘似是回光返照,精神好得紧,但是脉搏却毫无从容缓和之象,您抓紧时间与她多说几句吧。”
我心头一颤,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仍免不了悲凉惊惧。
我一步一步走到她床前,今日的林媛的确特别,面白如纸但泛着红斑,眼眶深陷但炯炯有神,瘦骨嶙峋却精神抖擞。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沙哑沉闷:“筱天妹妹,我见到季郎了,他在等我,他一直在等我!”
她的手凉得吓人,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好,真是太好了。媛姐姐,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或者你想去哪里看看,我带你去。”
她一时愣怔,猛然摸着自己的脸,惶恐地说:“妹妹,我是不是很丑?我、我要镜子,快给我镜子!”
底下的人都迟疑地看着我,我咬咬牙道:“拿铜镜给娘娘。”
碧水战战兢兢地递上镜子,我们都别开头不忍去看。
哐当当,铜镜滚落在地。
“梳妆!给本宫梳妆!本宫要梳妆!”林媛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眼中溢满泪水,一个行将入木之人,未了之事不是权势财富、不是恩怨纠葛,而是“为悦己者容”!
众人忙活开来,换衫、梳髻、上妆、戴首饰。林媛端坐在锦墩上,始终笑容满面,纹丝未动。
一切停当后,碧水端起铜镜柔声道:“娘娘,您看看。”
林媛照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一下子接不上气,人往一边歪倒,我忙扶住她,和碧水将她搀到了榻上躺下。
她喘着大气,断断续续地说:“终于可以和季郎相会了,我很期待……妹妹,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答应我,不要难过……”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好不住地点头。
她抬了抬瘦弱无力的手,我忙会意地握住,她紧了紧我的手,艰难地说:“记住,要跟随自己的心……”
跟随自己的心!声音轻微而沉闷,却好似一阵响雷,振聋发聩。
我正出神地回味着话中的含义,宫人凄厉的哭喊声卒然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这才发现,林媛的眼睛已经微微合上,胸口不再有起伏,拉着我的手也已然松开。
身后的内侍宫婢都齐齐跪了下去,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