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消失的,除了顾名城,还有那只小奶狗。这次她开着李镐为她准备的一辆白色别克,一路向南,驶过旷野,翻过丘陵,回到了她的出生地,乌镇。她家在乌镇还有一栋老宅,那是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居住的地方,位于大山深处,倘若警方想查,也只能查到她家镇子上的那栋竹楼,万万查不到深山里的那栋土坯房的,这栋土坯房屹立于一个山坳处,周围有零星的危房,但房屋的主人都已经搬走,这是一个被遗弃的村子。曾经这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深处,没有网络,没有信号,山大林深,是一个适合潜逃的好去处。梵音深夜将车停在老宅后岩沟里,盖上了一块黑色的牛皮毡,随后用大量的草垛树枝掩盖住车身,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布满灰尘的老宅收拾了一番,地面坑坑洼洼,没有什么家具,都是很老旧的竹椅。床上堆着的被褥很久了,爷爷奶奶用过的,一直没有人再动过,她在白天的时候,将发霉的被褥拿出去晒了晒,扑面都是灰尘,整整打扫了三天,才将这栋危楼收拾的像个样子。顾名城是在三个月后的深夜醒来的,当时梵音正蜷缩在他的怀里,山里湿气重,两人盖着薄被,顾名城醒来时身子动了一下,梵音一惊,翻身,欣喜万分的说,“你醒了?”顾名城闷哼了一声,似乎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力拍了拍混沌的头,有剧痛从大脑深处传来,以至于他深深抽了一口气。梵音点了油灯,放在床头,伸手想要抚摸他的额头,可是顾名城忽然打开了她的手,本能的拒绝了靠近和触碰。大脑断片式的混沌让他还有些混乱,他随口问了句,“天怎么这么黑?”梵音怔了一下,下意识拿过油灯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顾名城的眼睛毫无反应,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平静无波,唯有脸上有一丝的困惑,“没有灯么?你是谁?这里是监狱?”梵音的心直直的沉入了谷底,顾名城的眼睛……看不到了。她颤声说,“是我……”顾名城细细辨别这个声音,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讶异的问了句,“颂梵音?”梵音颤抖的说,“是我,我是颂梵音。”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所有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咆哮挤进了大脑深处,掺杂着剧痛让他脸色苍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忽然低声喃喃,“戴昱……”他起身就要走动,哪知这是在床上,被褥纠缠了他的腿,他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坑洼的地板上。梵音颤抖的想要扶起他。顾名城忽然低喝一声,“别碰我!”他的记忆仍然有些乱,可是该想起来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少。为什么天这么黑,为什么颂梵音会在他的身边,他明明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他知道戴昱那个老家伙老谋深算,知道他足智多谋,知道他贪生怕死,知道他自私自利,知道他好色成性,甚至知道他从九年前就碰不了女人!他不仅心理出现了问题,身体也出现了问题!这样一个夹缝中生存的人,不可能自杀!那个贪生怕死!视权如命!为了权力,连心爱的女人都能谋杀的男人,怎么会自杀!“戴昱……”顾名城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走,可是眼睛看不见,一片漆黑,无数次碰壁摔倒,又无数次站起来,越是用力思考,大脑的刺痛越是剧烈,像是无数根针扎进了脑壳里,那种痛让人几欲疯狂,他忽然抱住头低吼了一声。梵音上前一把扶住他,颤声说,“你别动,你的眼睛出了问题,暂时看不见了,以后会好的。”“别碰我!”顾名城再一次低吼猛地抚开了她的搀扶,哪怕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可是眼底的厌恶和憎恨那么明显,那是发自骨子里的憎恶,无可救药。梵音猝不及防的向后倒去,脑袋撞在了尖角的木柜上,淌血不止。顾名城还没走到外间的堂屋,便再一次跌倒,门口的梯子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梵音哆哆嗦嗦的爬过去,推开顾名城身上的梯子,颤声说,“戴昱已经不在了,你在去往医院的途中遭遇了车祸,导致眼睛……暂时……短短短期看不见了……对不起……擅自把你从医院带走……对不起,我不想你死……”梵音离他越近,他曾经看到的视频画面便越清晰的浮现在大脑中,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推开梵音的触碰,想要起身离开,可是全然没有方向感,当梵音再一次触碰他的身体时,顾名城忽然暴躁的推开她,巨大的力道让他一个踉跄跌倒,他半跪在地上,捂着肚子剧烈呕吐起来。那种恶心憎恨感镶嵌在灵魂深处,以至于梵音碰他一下,视频里白花花的肉体便浮现在脑海中,她对顾家所做的一切,她和戴昱之间发生的一切,以及她对嘉嘉所做的一切,都足以让他亲手撕毁了她。他从没有如此这般嫌恶憎恨一个女人,思维牵动着胃液翻江倒海的涌动在腹部,像是吃了让人反胃的食物,胃部痉挛的恶心,几乎将他这半个月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梵音慌张的拿过纸巾想要帮他擦脸。可是还没有碰到他,顾名城大吼一声,“别碰我!”他额角的青筋暴跳,面色铁青,双眸里有绝望无助的崩溃情绪,可是他仍然保持着残存的理智,让他怎么相信憎恨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就这么自杀了?怎么相信他的眼睛就这样失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不信,他不能接受。他犹自挣扎起身,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这土坯房到处都是犄角旮旯,尖尖角角,跌跌撞撞的遍体鳞伤,一个人要拥有怎样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在承受巨大的丧亲之痛的同时,接受双目失明成为废人的事实。他是一个从骨子里骄傲至极的男人,因了这份骄傲笃定的自信,让他近乎残酷的理智异于旁人,从小养尊处优的生活,高不可攀的资本门楣,让他养成了运筹帷幄的上帝视角,无论在怎样糟糕的情况下,都能冷静理智的对待,追求完美,看似低调,内心深处确有凌驾于他人之上自负,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何能忍受双眼失明的现实,如何能忍受,一个如此这般厌恶的家族仇人接手他的衣食起居,甚至更隐私的区域。比如他需要换洗的内衣内裤,比如他需要入厕入卫,比如他需要洗澡,剪发,修剪指甲,清理个人卫生。可是双目失明以后,他甚至不能解决这些最基本的隐私,生活不能自理,让他怎么容忍颂梵音对他的身体动手脚,甚至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她还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他的骄傲,强烈的自尊心,一个男人的尊严,在这赤裸裸的解剖下,被践踏的半分也无。人性从来是经不起考验的一个东西,无论内心怎样强大的男人都有穷途末路的可能,如果他的理智还处于可控的地步,那便是崩坏还不够,摧毁的不够彻底。诸如顾名城日益失控的情绪,逐渐失却的耐心,人性的另一面正一点点的展露在梵音眼前。漫长的岁月是很难熬的,漆黑如深渊的岁月更容易吞噬一个人的理智,让人在绝望中沉沦。他最初可控的情绪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耗之中,终于消失殆尽,任何良好的修养在绝望和恐惧面前都将分崩离析。以为只是短期的失明,却在长年累月的沉淀下,让他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眼睛似乎真的再也看不到了,世界是一片漆黑的,他无法看见任何东西,除了黑,还是黑,甚至不能独立完成行走的目的,那种恐惧的焦灼感撕裂在胸腔内,让一个心怀抱负,前途无量的优秀男人陷入疯狂。梵音一直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了,医生说是可以治愈的。”虽然这么说,她到底是没有信心的,想要重新做手术取出他大脑中的血块,手术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可能性,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谁敢做这个手术,如果可以选择,梵音宁愿他瞎一辈子!顾名城的情绪终于达到白热化,他拒绝梵音任何一次的靠近,拒绝梵音给他提供的每一次食物,当梵音用薛冗对待她的方式对待顾名城的时候,顾名城吃什么吐什么,似乎梵音像是一种病毒,连呼吸都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嫌恶反胃感。为了他的身体,为了保住他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梵音学会了中医,她查阅了大量的医学类书籍,为他煲各式各样的汤药。顾名城的情绪很不稳定,他会推翻梵音端来的汤碗,会抚落梵音炒的满桌饭菜,甚至梵音有时候想要靠近他,他都能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于他而言,他宁愿死了,宁愿坐牢,宁愿流落在外,他也不愿意跟这个女人在一起!这样苟延残喘,狼狈不堪的活着,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可是颂梵音总是像魔鬼一样纠缠他,无数次推开她,她无数次扑回来。无数次抚落的饭碗,她无数次捡回来。他无数次的想要离开,沿着坑洼的屋脊,沿着泥泞的院子,沿着一望无际的田埂,他跌跌撞撞的走,梵音默默的跟在他后面,见他摔的满身泥泞,差不多了,便咬牙将他拖回去。顾名城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刻,哪里活的像个人呢?毫无尊严可言,那种巨大的崩坏感从胸腔内开始瓦解,强大的心脏承受不了负荷而崩溃,像是从人前显贵的尊荣之上,一夕之间跌入了肮脏的泥沼深渊,再无众人伏地的尊贵,不同于坐牢时犹自的笃定,如今伏地的是他,挣扎的是他,崩溃的是他,绝望和痛恨的也是他!到底在人性面前低了头,失了控。他到底有多憎恨厌恶颂梵音呢?厌恶到她的呼吸声对他来说都是刺耳的,憎恨到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便想要撕裂她,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么?就好比被强迫吃下了一窝虫卵,胃部会不受控制的痉挛,吃什么吐什么,生理上本能的排斥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的纠缠憎恨整整持续了三年之久,这三年,顾名城每天必做的事情,便是尝试离开。梵音每天必做的事情,便是将摔倒在泥田里,乡间小路上的顾名城拖回去。他的抗拒,他的挣扎终于在第四个年头的时候,有所减缓。也不知两人是怎么滚上床单的,大抵是一个雷雨轰鸣的夜里,顾名城的头痛病犯了,他抱着头在床上低吼,脑壳像是被锤子敲打着那般痛不欲生。梵音打着地铺睡在角落里,听见他的低吼声,她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的跑去给他拿药,用力掰开了他紧咬的牙关,情急之下,她用拇指作为支撑点,放在他的齿间,将药慌乱的倒进了他的口中,于是他便那么毫不犹豫的咬了下去,硬生生的咬上了梵音的拇指。梵音疼的全身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拿了药酒灌进了顾名城的口中,想要缓解他的疼痛。顾名城的酒量是极差的,别说这一碗药酒灌下去,就算喝上一口也顶不住,虽然缓解了疼痛,却也让他崩溃的精神有了片刻的放松,他于宿醉中开始低喃沈嘉颖的名字,声音里有刻骨的思念以及缠绵悱恻的爱慕。梵音擦去床榻上的酒渍,正要离开,顾名城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梵音下意识低头看他。两人是怎么滚上床单的呢?是枯燥黑暗岁月里的一把烈火燃烧在胸膛,是崩溃痛苦之下的一把刀割裂心扉,是憎恨厌恶之后仇视的糟蹋,是两人纠缠过后失控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