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你……
恨。
一向温和近人的江倦,那个在外人眼中怎么都是他这个暴躁易怒的混账货配不上的“江哥”、“江师兄”、“江学长”的口里,居然也会说到“恨”这个字。
姜惩愕然,而江倦则是不愿与他对视,移开目光,看着更加遥远的地方。
“主动调去长宁的头几年,我一度恨你恨到想杀了你,比恨更接受不了的是我刻骨地爱着你,愿意为你掏心掏肺,愿意把命都给你,最后却发现你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江倦苦笑道,“我如果不离开你,也许某个同床共枕的清晨醒来,就会发现你冰冷僵硬地躺在我身边,而我已经用那种细水长流、享受的、温柔的方式,结束了和你的感情。”
他把姜惩扶回病床上,为他重新接上了氧气管,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袋,拿了新的吊针扎在他手背上,力道不小,疼得姜惩的手直发抖。
“感情是相互的,所以当其中一方离世就会结束,但我爱你是不计回报不计后果的,我愿意让你成为我心中的永恒,但是我舍不得,小惩,我知道你能体会到那种深刻入骨的爱,其实你和我都在这段感情里付出了全力,你和我是一样的。”
姜惩无言以对,他从未见过这么阴郁深沉的江倦,骨子里涌出了莫名的惧意。
他并不害怕江倦会对他做出什么难以理喻的事,他只是担心,那人会变成他见所未见的陌生模样。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会恨你?”
“你的感情不会没有来由,无论爱恨。”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只要你想,就可以很善解人意,但是小惩,我已经变了,我差点杀了你,不要再对我抱有感情了,既然已经回不去了,就不要再给我任何希望了。”
说这话的时候,江倦眼中最后一点星火也熄灭了,亲手碾碎了所有的余温。
“我是在我哥死后才得到了他藏了两年的证据,才知道早在我把你带回家,向他出柜的那一天,他其实是想告诉我杀害我们父亲的真凶的,之所以没能说出口,不仅仅是因为他刚刚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同……同性恋。”
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怎么迟钝,姜惩也该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深意。
“不会吧……”
都说长兄如父,从小到大,江倦几乎是被江住宠大的,只要他愿意,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江住也肯摘给他,性向的问题一时接受不了,可他最终还是会为了江倦而妥协。
除非他们的杀父仇人与姜惩有关。
而能关系到姜惩的人简直屈指可数,除了他过世的母亲和当时还年幼的妹妹就只有……
“杀了我父亲的人,是姜誉。”江倦的每一字都清晰可闻,他反常的平静也让人心惊,“姜誉……他是你的父亲。”
听到这话的瞬间,仿佛有一记重锤落在了姜惩心上,他耳鸣得几乎听不清江倦接下来的话,只是茫然地望着他,下意识在心里找着借口开脱。
他应该说,姜誉死得很突然,突如其来的意外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他应该不会提前安排后路,而他接手姜氏的公司时,从上到下方方面面就连再小的账目都找不出一点纰漏,一度让他以为姜誉只是单纯爱玩女人的渣男,至少在生意方面还是本分的。
可他似乎错了……有些事情只是他不曾发现,却并非从未发生,就像他从来不曾了解过自己的父亲一样。
“我比任何在世的人都清楚你有多恨他、怨他,可只要想到你骨子里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我就做不到完全将你排除在这场恩怨之外。如果说在意外发生前,我还愿意为了爱情,为了你放弃怨恨姜誉的话,那么在我哥死后,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换句话说,江住是为了姜惩选择保守这个秘密,以至于收网行动的时间拖延,导致自己牺牲也不过分,归根究底,是他姜惩害死了江住。
从来不曾设想过的结局,就像场梦一样,虚幻得让人难以置信。
而江倦说起这些时的神情和语气都已经平淡到像是释然了一样,“我躲到长宁去,多半是为了躲你,其他原因则是我哥在死前留下了线索,认为麻烦其实是在长宁,我嘴上跟曹局说是想去静静,也让你静静,但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根本不允许我进行任何活动,曹局是看在他将要调去长宁,为了看着我的份儿上才把我一起带了过去。”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笑,“你肯定想不到,我哥死的那段日子里,接受不了现实的我在假扮他的同时做每一件事都会想:如果是我哥,他会怎么做?如果是我哥,他会怎么选?很快就丧失了本心,我时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江住还是江倦,也被此折磨着,整宿睡不着,做事恍惚,几次任务都差点把命搭进去,不得不借助心理医生的帮助……你永远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绝望,我也希望你估计永远不会知道。”
在身心的双重打击下,江倦一度崩溃,他不是不想代替他哥哥渗透进团伙内部继续卧底,而是他根本就做不到,曹局根本就不可能让他去白白送死。
“但我发现,长宁的情况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调去的时候,黄柘还是禁毒口的副队,这么多年过去,屡次侦破大案要案的他却只升到了支队长,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也就是这让我开始怀疑这个每次都能得到确切线报,一抓一个准儿的人很可能是一颗钉子。”
“黄柘?”
“就是这次突入行动中下令击毙你的指挥,我对他的怀疑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在年前的一次行动中,他也用相似的方式打伤了我。”江倦拍了拍前胸,借指他背后受过伤的相同位置,“姓宋的那个小伙子既然能看出你旧伤的端倪,初见那一面,一定也能看出我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在长宁发现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江倦皱着眉头朝他苦笑,神情多有无奈,“他们杀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我是侥幸逃出来的,还有那些枉死的兄弟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呢,所以在干掉他们之前,我绝对不可以死。”
他起身走到床边,拉开窗帘,让阳光毫无保留地照了进来,然后坐在窗台上望着楼下空旷的草场,咬着嘴唇点了根烟。
姜惩叹道:“你以前从不抽烟的。”
“我以前还管着你,不让你抽,我以前……也不恨你。小惩,算我求你,别再让我有任何你还留恋过去的错觉,你会让我燃起好不容易摁熄的希望,我真怕我忍不住再对你做出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盯着距离他很远的地面出神,挂着那样生无可恋的表情,仿佛随时都有一跃而下的可能,而姜惩也做好了一旦他动弹就立刻扑上去按住他的准备。
江倦很确定,他的心里还有自己,如果再经历一次生死考验,他还是会拼了性命来护着自己,姜惩的感情始终如一,十年阴阳相隔都没能让他移情,足以证明他爱他至深。
他不该迁怒于宋玉祗,不该认为姜惩的离开是别人导致,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如果当初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选择,现在也许……
可惜这世上从来就没什么也许,如今的局面,已经是他们竭尽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看出姜惩的担忧,江倦又轻描淡写地一笑,揿灭烟头,也关上窗子,继续坐在原处与他对视,似是觉得那熟悉的目光会给他太多多余的想法,没几秒又假意看向了窗外。
“我如果说了,你一定会担心,给我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站在自己的角度,我不该告诉你。”
“但你会告诉我。”姜惩笃定道。
“是啊,谁让我宠你呢,虽然咱们的爱情到此为止了,但是过去的感情还在,就在刚刚那一刻,我想通了,姜惩,我不想爱你,也不想再恨你了,咱们回到过去吧,回到初遇时的那段日子,相知相惜,也止于相知相惜。”
姜惩愕然,他从未觉着江倦是个善变的人,但在这短短半小时里,他却在挣扎间做出了无数矛盾的决定,这足以证明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处于自己折磨的状态下,看似随口而出的浅薄之言,无一不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江倦的精神状态的确堪忧,但他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变质。
姜惩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强忍着疼坐了起来,两条虚乏无力的腿垂在床边,俨然是一副要下床的架势。
江倦变了脸色,上前来想把他扶回去,却在伸手的一刻被按住手腕,那人强行扯开他的衬衫,丝毫不顾忌衣扣弹开后半遮半掩的他要如何走出这扇门。
他下意识想挡,却恍然想起自己在姜惩面前本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他的一切都在同居的几年里被了解得彻彻底底,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上,虽然那人始终尊重着他本人的意愿,不忍占有,但他们其实早已知根知底。
还有什么是他没看过的呢……
姜惩拉开了江倦捂在胸口的手,那一瞬间,一切真相都已了然,他终于泪如雨下,抱住了他所亏欠的人。
那人胸口正中深浅不一的灼烧伤是电极片留下的痕迹,显然曾遭受过不止一次的电击,就疤痕的深度、颜色来看,每一次电击的力度都可能是致命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想做什么,清除记忆,麻痹痛楚,还是戒断情感?
肉体的痛苦往往无法逃避内心的煎熬,痛上加痛只会让人愈发绝望。
他的手指抚过那人肩膀上的穿透伤。
“……还疼吗?”
“疼过。”
“你不是报复我,对吗?”
江倦歪着头,不再反抗,认命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