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父子,连笑起来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姜惩心想,这只姓宋的老狐狸大概会什么时候摔他脸上几个亿,让自己离开他儿子呢?
……真想看看在宋君山心里,他的宝贝儿子到底值多少钱,反正在姜惩这儿,宋玉祗永远是无价的,如果老狐狸敢给他明码标价,他绝对带着那人连夜跑路,再也不回这个市侩的爹身边。
姜惩咳了两声,心里纠结着怎么措辞才不算冒昧,宋君山倒是善解人意地先开了口:“身体怎么样了?听说你伤得不轻,昨晚情况不大好,不行就回去再躺会儿,别勉强。”
“还好,多谢君叔关心,我这伤不打紧了,多亏了有小……玉祗照顾。”他还不大习惯直呼宋玉祗的小名,总觉得叫起来怪怪的。
宋君山看了他一眼,便专心去盯着浮漂了,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说来惭愧,我这个儿子不听话,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你,玉祗一直说你们在办的案子很棘手,不适合见面,我也不好勉强。百闻不如一见啊,姜警官,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
姜惩闻言手一抖,把在钓钩附近试探的鲤鱼吓得扭头钻进水草里,不动了。
他看着水面上逐渐扩散的涟漪,以及明显到将他双手抖动幅度尽数表现出来的钓竿,还是搁下了手里的东西,冰凉的手心相互摩擦着,却生不起一丝热量。
看到他脸色“唰”的白了,宋君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我没想让你难受的,如果这句话让你不适,我道歉。”
果然在舌灿莲花这一点上,父子俩也是惊人地相像。
姜惩叹了口气,“的确有些不适,我抵触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包括我体内流淌的血,这是心理疾病,我自己知道,但我没办法克服。”
“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毕竟你小时候跟他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至少在我们外人看来是这样。”
姜惩疑惑地看着宋君山,理解不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一直是怀着对那人的恨意长大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人用“关系好“这样的话来形容他与水火不容的父亲。
他自以为委婉地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了,那时候你刚好满月,席上你父亲就抱着你,可宝贝着呢,连碰一碰都不让。当年我的处境不大好,身为次子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拼命想在生意场上干出点名堂,又被他一再打压,心里恨透了他,现在想起当年那些旧事,都觉得好笑了。”
宋君山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确算不上一个干净、磊落的好人,但在某些方面,却也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当年是我年轻气盛,不情不愿,现在我也算是心服口服了。”
看着姜惩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又道:“不谈这个,说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吧,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不如你看……”
姜惩心想:来了,到底还是来了,他倒要看看这老狐狸打算多少钱卖了自己的亲儿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沉吟片刻,宋君山居然说:“不如你委屈一下把他带走吧,这小子一天到晚给家里丢人,我不想要了。”
姜惩差点儿掀翻马扎,一头扎进溪里,他做梦都没想到宋君山居然能说出这种鬼话,正常来说当爹的不都应该觉着同性恋有违祖宗礼法,不利于传宗接代,只要冒出丁点儿念头都必须立刻扼杀吗?尤其是宋氏这种家里有皇位等着传承的富贵人家,不把宋玉祗腿打折都算手下留情了,这宋君山可倒好,非但不遏止,还上赶着把人往外送,怪了。
果然儿子不正常,老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不过姜惩转念一想,人家也未必知道自己把他儿子给睡了,真就以为他和小玉子只是单纯前辈带后辈的师徒关系,毕竟老一辈人地思想还是比较保守的,不亲眼目睹到真凭实据是很难想歪的。
“……君叔,您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只怕你嫌弃他,不肯要呢,你还不知道那小子以前经历了什么吧。”宋君山慢悠悠地拉起钓竿,解开缠在钓钩上的小龙虾,又扔进了溪涧里,“我猜他也没胆量跟你承认自己有人格缺陷的事。”
姜惩眼睑一抽,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现在他的拳头已经抡了过去,偏偏是他爱人的父亲,一个他最想反驳,又最不能违抗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满是汗珠,却冰凉僵硬的双手。
“玉祗刚出生的时候是个身心有缺陷的孩子,天生自闭,听不懂任何语言,也无法与人交流,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我和他妈妈急坏了,那时候老爷子劝我们趁着年轻再生个孩子,家里有条件,又不是养不起,指望这个傻孩子传宗接代继承家业几乎是不可能,吊死在这一棵树上的结果不是把宋家打拼了百年的产业拱手让人,就是眼睁睁看着它埋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其实当初,我也想过放弃他。”
宋君山放下钓竿,转过身来面向姜惩,问:“如果是你身在我的立场,会怎么选择呢?”
姜惩对上他无比认真的眼神,沉思少顷:“我不知道。”
对方的表情有些许意外。
“我天生共情能力差,无法设身处地考虑他人的感受,这一点也曾经深深伤害过他,让我愧疚至今。我不知道如果是我身在您的立场会如何选择,我只知道,现在以及未来的我,不想放开他。”
他透过倒映着自己身影的水面,似乎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我没有资格说您的想法是对是错,只能感谢您当初坚持选择了他,你们父子都没让对方失望。”
宋君山笑意更深,似乎非常满意他的回答,不过很快眼中的温度就降了下来,正色问道:“年轻人,他有伤害过你吗?”
姜惩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摇摇头。
“说实话。”
“那不是伤害,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没能给他安全感,是我的错。”
宋君山愕然,他活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料想不到姜惩居然会对他那有着人格缺陷,连至亲至近的人都几度放弃的儿子付出可与亲情媲美的真情,说一点都不怀疑就毫无保留地接受是不可能的。
但面前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平静却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怀疑的猜测。
姜惩舔了舔嘴唇,内心无比纠结,曾无数次与犯人打过交道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的反应就像是被逼到极限,就快开口吐露心声的饥渴旅人,急需那一捧清泉续命,却与理智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想的……我想的……”
“什么?”
姜惩忽然起身,半蹲在宋君山面前,以一种恳求的姿态说道:“我想知道更多,与他有关的全部,伯父,我可以吗?”
称呼的突然转变,让宋君山心中那一丝紧绷着的、始终挥之不去的疑虑得到了确认,一向在生意场上运筹帷幄的他在身为父亲的方面却总像个不得要领的初学者,明明和这个儿子已经相处了几十年,他却仍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知是福是祸。
“伯父,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而我走向未来的每一步都是踏着覆灭在泥泞里的足迹寻找掩藏在迷雾中的来路,我不敢说他是我迷茫人生中唯一的光,但至少,他是我愿去追逐得,那唯一的一颗最亮的星。他曾救赎过我,是我愿用余生去守护的人,至少我希望,黯淡的我,也能竭尽所能地为他照亮一隅天地。”
姜惩想,如果他的记忆允许,他一定要把这句话收录进他给宋玉祗的情诗里。
有些话面对面碍着老脸总是说不出口,但其实他心里的爱意远比言语所能表达的程度深刻千倍万倍不止。
他从来不知,那人尚未被他了解的过去会是如此不堪,若他能早些放下自私,遵循心底最真实最本能的欲/望去接受那人,或许他可以更早一点……
“他是个会让人感到害怕的孩子。”
分明是一句简单易懂的话,姜惩却觉得自己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宋君山有些难以启齿,“他先天就有缺陷,打从生下来就不会哭,别人都说他是哑巴,他妈妈却很宝贝他,总说他只是性格内敛,后来我们发现,这孩子待人的态度实在冷漠,从来不会主动抱人,对父母没有依赖,感情也相当冷漠,甚至不把饭喂到嘴边,他都不知道饿。”
“和我妹妹的情况一模一样……”姜惩叹息道。
“在了解他的病情以后,我们请了国内外知名的专家给他治病,也许是他的病状较轻,他心里并不排斥欠别人的帮助,也在积极配合治疗。他学会开口说话的那一天,我送给了他一只小狗作为奖励,只有巴掌那样大的茶杯犬,小小的,很可爱。可那狗太小了,也很怕生,一到他怀里就不安分地想挣脱,我本来想着让他们好好沟通感情,可我没想到,那小狗受到惊吓逃离他时,他会做出那个让我开始害怕的举动。”
宋君山深吸一口气,看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他当着我、他的妈妈,以及所有为他的病情付出过努力,自以为成效显著的医生的面,掐住了小狗的脖子。”
说到这段往事,这位无奈的父亲似乎老了好几岁,“他第一次表现出嗜杀的冲动,只有四岁。他害怕离别,害怕所有自己不能主导的未知事物,他无法阻止大人们把小狗从他身边带走,所以他解决事情的方式只有伤害与强制侵/占。”
姜惩觉着喉咙一紧,那种被勒缚的窒息感又袭了上来,一只无形的手正攫取着他的呼吸,让他回到了在花溪分局的那一天。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重现宋玉祗掐住他时的那一幕,当时或许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了他太大的刺激,根本无暇反应,但其实他的真实想法是……
那一刻,在生死攸关瞬间,他想做的其实只有抱住那人,好好说上一声“抱歉……”
“姜惩?姜惩!”
宋君山叫了他半天都不见反应,只好出手碰了碰他,姜惩触电一样回了神,忙摇了摇头,“我的注意力还是不大能集中,不好意思。”
就算他不说,宋君山也知道是自己刚才的话激起了他某些算不上美好的回忆,那关切的眼神明显是在询问:你还想听吗?
姜惩抚着有些钝痛的胸口,点了点头。
“即使是心理医生介入,也很难缓解他的病情,从那之后他抗拒任何人的接触,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病情也有加重的迹象,无计可施,我们只能把他送到武当山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那儿疗养,那位道长曾是专攻心理学的专家,结合传统疗法,治疗效果显著,一段时间后再见到他,我的儿子已经愿意开口叫我爸爸了。”
哪怕是到了今天,宋君山想起那段往事,仍能感到当时的欣喜,“他用了五年学会说话,十年学会与人交往,天生的缺陷让他比一般人的心思更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情绪崩溃,可他也比这世上大多数人更体贴温柔,因为他体验过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孤立在人海之外的绝望与痛苦。”
每一字都似叩在姜惩的心头,想起宋玉祗曾对他的百般好,就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翻搅着,痛得难忍。
所有的付出都有代价,他从不知宋玉祗过往的遭遇,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善意,从没想过有缘有故的感情为何而来,永远活在贪婪与自私里。
这样的他,怎么配得上那人。
“听起来他的经历似乎匪夷所思,生在这样的家庭早就该被抛弃了,就算有幸长大成人,也很难被爱,感谢你,没有抛弃他,遇见你,是他三生有幸。”
宋君山是由衷之言,姜惩却感到无地自容,他担不起这样的感谢,更觉于心对宋玉祗有愧。
若他能早些放下自私去接受他所爱的人,而不是以“保护”之名一次次推开他、伤害他,或许……
是不是那人每一次的恳求与接近,都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求援?
在他那么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以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逃避,这样的他,怎配得上这一声感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