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学收拾了东西,进出途中不时有府学生与方长庚打招呼,临到府学门口还遇到了形容有些落魄的陈斌。
他这回乡试落榜,相比当初院试时一同考了前五的其他人,如今际遇却是天与地,想必他心里也不好受。
见到方长庚和他的书僮运着箱笼要出府学,陈斌强颜欢笑地朝方长庚点了点头,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是没说什么。
方长庚示意袁丰把箱子放下,而后直起身,朝陈斌如常笑道:“许久不见,最近如何?可有什么打算?”
这一问顿时让陈斌打开了话匣子,似乎终于找到能让他一吐胸臆的对象,眼带苦涩地打量了一眼方长庚,低声道:“眼下我也没得选,左右先寻个教书先生的活计,等下一次乡试吧。”
他不久前已经成亲,妻子是商户之女,虽然随了不少嫁妆,但既要读书又要养家,压力着实不小。
不等方长庚回应,他又瞅瞅那两个箱笼,似有些不信地问道:“这时候你还不去京城,可还来得及?”
方长庚笑笑:“今年的会试我不参加。”
陈斌满脸惊异,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苦笑道:“你做事一直很谨慎,会做这个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自从乡试出榜以来也不曾在文会上见过你,换做别人中了亚元,只怕早就出入各个聚会炫耀了。”
方长庚只一味笑着,觉得没什么必要回应。不过虽说对于陈斌这种极重名利的人没有什么亲近之心,但却始终觉得他不是那种心术不正之人,这三年多下来也没改变。
如今见他这副情形,虽然说不上什么同情,但还是低头思索了一番,想到方启明打算在府城开一家药房作为供应点,方长庚便道:“虽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但家兄预备在府城开一间药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不妨比较一下,若瞧得上家兄药房这个去处,可以去找他。”
原想再提一句与待遇有关的话,又觉得陈斌好面子,就隐下不提了。
陈斌面露感激,主要倒不是因方长庚介绍的活计,而是觉得如今两人地位早就不同,方长庚对他却一如以往,也不曾有任何贬低或嘲讽的话,反而真诚不已,对他而言便足够对方长庚产生极大的好感了。
与陈斌告别,袁丰已经独自把箱笼押到牛车上,就等方长庚上来。
到了落霞山下,方长庚便请了个挑夫把箱笼运上去,袁丰原本自告奋勇要抢着要上手,被方长庚瞪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多话。
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秋叶山庄怎么也要半个时辰,而十四岁少年的身板还没长成,挑这么久肯定受不了,他总不至于这么苛待自己表弟。
进山庄后,陈管家与他已经十分熟稔了,立刻带他去了提前安排好的房间,在一个离奎文阁不远的院子,但环境幽静,十分适宜安心念书。
走进他住的屋子,只见左手边窗棂下一张黄梨木桌案,上面摆放了文房四宝,都是少见的良品。桌案靠墙一侧立着一座书架,可以放不少书。右手边墙上挂着一副烟雨图,角落放置了花瓶和一盆盆栽四方竹,质朴不失典雅。再往里是一座屏风,屏风后面就是床榻、衣柜和搁盥洗盆的木架子了。
袁丰兴奋不已:“表哥,这地方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三年吗?!”
方长庚将自己的书都放到书架上,一边轻笑着回道:“用不了三年,咱们还要提前半年去京城,顶多就两年半吧。”
袁丰手脚勤快,在一旁整理被褥及衣物,一听到两年半以后就要去京城,眼里憧憬更胜,又想到还不知道表哥肯不肯带他去呢,顿时不能安心干活了,试探似的小心问道:“表哥,你去京城总要有人在身边伺候着吧?我……我觉得我挺能照顾人的,也不怕去那么远的地方,要不,你还是带上我吧……”
方长庚嘴角一勾:“你当京城是什么好地方,一不留神得罪了什么人,可是要出人命的。”
袁丰吓了一跳,不由得寻求庇护似的看着方长庚,却见他神情轻松,一点都不像他说得那样骇人,顿时脑袋机灵一转,猜测是方长庚吓唬他呢,于是立即表明心迹,唾沫横飞:“那我也不怕,绝不会给表哥添乱。要是有人要找表哥麻烦,那就先从我尸首上跨过去!”
你这是话本看多了吧!方长庚看他一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扔给他:“随我去京城有什么不行的,但是别忘了姑姑让你跟着我的目的,先把这本书读熟了,每天临五十个字,做到了这些再考虑去京城的事。”
袁丰连忙接书:“那是一定的,我可不能给表哥丢人!”
两人边聊边收拾完房间,这时已经是临近傍晚了,吃完山庄里下人送来的晚饭,方长庚便整理仪容,去见了徐修。
“你如今已经是举人,也不必等弱冠之年,今日我来给你取字,如何?”徐修见了他,第一件事就是为了这个。
方长庚自然愿意得很,恭敬道:“学生谢老师赐字。”
徐修捻了捻胡子:“你既名为长庚,字便取晦之吧。”
他的名字取自《诗经·小雅》中的“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长庚乃黄昏星,意味着黎明前的黑暗,“晦”字与之同义,是古人常用来取字的办法。
方长庚露出笑容:“谢恩师!”
徐修亦微微一笑,他原以为自己深居于落霞山,用不了几年就化为山间一抔黃土,对于外孙女清漪将来的归宿便是有心也无力。而有她娘悲剧在前,他说什么都不敢轻易把她许给富贵之家,唯愿为她找一个踏实可靠的夫婿,保她一生不受一点委屈。对于方长庚,他起先并未太过在意,只当作提点一下后辈。然几年下来,却渐渐觉得这孩子可靠,小小年纪又已经是举人,便是出身不好这一点都成了优点,又有他以及徐闻止这一层关系在,若是两人能成婚,必然不至于压到外孙女头上去。
身边老仆便为他支招,让一对小儿女好好相处一段时日,若是外孙女也喜欢,那这事就能成,若是两人仅有友爱之情,他也认可方长庚做他的学生。
要是方长庚知道徐修在为子孙考虑时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且确实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一定会因此跌破眼镜,只是他现在还全然蒙在鼓里,做梦以为是徐修眼神犀利,看出他将来必定不凡,因此对他青眼有加呢……
从第二日起,方长庚便制定了详细的作息表,自学为主,若遇到不懂的可以随时向徐修讨教。有时他也会与徐修一同早起登山,或闲聊或探讨学问,受益良多。
同时他也发现,徐修虽闭口不谈他前朝为官诸事,但心里显然对被削籍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已然成了一块心病,极易触景伤情,便会引发喘疾。
方长庚便明里暗里开导他,虽不能让他彻底消除心底的不甘,却也开怀不少。
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徐修对方长庚是越看越喜欢,虽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但方长庚这个当事人却心里有数。
如此一个月后,方长庚习惯了在山庄的日子,也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徐清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