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里烧的是翠云香,味道比弘文馆平日的檀香要甜馥些,应该是下头的人特意为公主提前备好的。李漱鸢事事都惯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这并不意外。
房相如倒是对这个味道不陌生了,浸在沉沉的香气中,跪坐于牙案前的青垫上继续认真的等。弘文馆的内侍笑着脸恭敬地送了两回茶,也有点替他过意不去。
年轻人,难免容易嗜睡些。除了这个理由,房相如想不出别的了。
开场的话想了一个早上,却始终没找到最妥切的语句。前几日她那些胡言乱语,若是能轻易抛却脑后倒好,可心里像是堵了点东西,总觉得有些事该和她说清楚。
竹影悠悠映进屋子里,外头有人细声说话。
那一下下的扫地声停下,隔着窗只听孙公公说道,“公主别急,房相没走,在里面喝茶呢。”
脚步噔噔地跑来,停在木槛外片刻,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慢慢推开,一道明快地声调随着乍泄进来的春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外傅?”
漱鸢自门缝探头进来,先见屋内空荡荡的,案几前也无人,后半只脚跟着身子悄悄踏了进来,才看见有一袭红衣背对着木门,正举头漫不经心地欣赏壁上那一副春雀图。
她松了口气,抱歉地笑了笑,“外傅到很久了吧?怎么不坐下等。”说着反手慢慢合上了门。
她还算分得清场合,纵然平日随意惯了,可今日是第一堂课,认真得连称呼都一并改了。
房相如闻声,先转身鞠礼,直起身后颇为大度地说,“臣也是刚来一会儿,算不上等。”
她温然笑着逆光走来,两只手叠在身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看清她穿了什么。
房相如微微愣住,“公主怎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打量一番,翻领窄袖袍,腰间锁了一条蹀躞带,宫内胡风初兴,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她抬着明眸反问道,“上次房相不是说我穿得太少了,今日换一身,很丑么......”
低声说着,她伸开双臂,在他面前踮脚转了几圈。
衣摆如旋转的伞缓缓飞起,回旋的身影不断地撞入人眼。那绛色的回鹘服将她的身型勾勒得一番英姿,使她的眉宇间生出一股肆意众生的傲然。回鹘的衣服有点像男装,不同于上次的孺衫裙,女子穿起来更显得与众不同。
她脚步渐停,并未发现这一身衣服带来的那种不可言喻的美。
房相如没再置喙,负手绕过木案步步走来,眉眼冷淡道,“公主下次不必这般费心。授课时间不过两个时辰,着常服便可。况且,臣忙完了还要回中书省......”
说着说着,他垂眸见她的下眼睑上有浅淡的乌青色,脑中闪过今晨看到的那一轮剪影,轻轻皱眉,疑惑问,“公主昨日晚睡了?”
她并非晚睡,而是起得太早。晓鼓声里摸黑爬到望仙门的城楼上,想看看房相如是不是来了,可惜无功而返,回去后睡了个回笼觉,这才耽误了时辰。
她觉得这行为太孩子气,有点上不了台面,于是吱唔着应声说是,“昨夜雨声淅淅沥沥的,吵得我不安宁。临着后半夜才睡过去,这才迟了。”她说完,规规矩矩地拜了一下,“外傅莫要生气。”
她叫外傅的时候语调带着一种特有的轻柔,叫人想生气都难。自儿时起她就在学堂上这么叫过他,外傅,外傅,也不知道此时房相如听得内心颇为郁结,毕竟少师的差事非他所愿,多亏了她在父亲面前的坚持。
房相如颔首沉声说无妨,顿了片刻,又道,“公主并非孩子了,还是像平日那般称呼臣便可。少师不过是这几个月的并职,算不得长久,依往常的规矩更妥当。”
漱鸢听得有些受挫,低垂着头跟他坐回了案几前。这称呼还是她特意想好的,本想给两人之间增加那么一点特殊性,是只属于彼此的称谓,谁想,刚来就被他一口否了。
要想拿下宰相的心实在是不容易,温香软玉投怀是不顶用的;学堂里低眉顺眼地规矩一声外傅也被他察觉到不妥。
这人毫无破绽,此玉难攻啊。
漱鸢在他背后忍不住心思烦乱地抱头连连叹气,等房相如疑声回头看她,却见她又含笑站得笔直,像那些世族贵家的翩翩少年郎似的,只不过眉眼生得娇憨,一看便知到是女子。
他到底是国臣,目光里总含着几分审视的意思,仿佛要看透到骨子里去。
漱鸢的脸笑得有些僵了,还带着点心虚,毕竟上一次的扑怀有些失败,此时重逢总要带着一种不提旧事的默契。她不是不想再上下其手,只是眼下光天化日,房相如大概急了真的会喊人。
宰相清风明月,揽袖于腰后立在那僵了片刻,依旧不敢放松,准备随时躲避李漱鸢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他盯着她半晌,见她今日乖得很,也暂无“歹意”。大概是知道了分寸,或是怕这弘文馆人多眼杂。
她一个劲儿地冲他无害地弯唇微笑,明眸善睐,像林间的鹿,看着很是无辜。终于等到那道严光随着眼前的一拂袖撤了回去,她总算可以暗暗松了口气跪坐于垫上。
漱鸢抿着嘴用指尖轻轻扒拉起案几上的书简,哗啦啦地响,低头细细看向竹简上刻入的字,歪头问道,“今日房相教什么?我只盼着自己是个好学生,能让房相多来几次,陪我说说话,多坐一会儿也好。”
房相如垂眸抽出几卷平铺在眼前,余光虚看向她的脸,清冷道,“其实说起教书,崔侍郎比臣更有经验。公主若真想仔细学经史典论,不如叫崔侍郎来。”
何必非要选臣呢?房相如这话咽了回去,修长的手指点着书卷上的字,查阅着一会儿要用的典籍。
漱鸢听了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暧声道,“我是觉得房相讲的更好……”
除了“讲得好”,“更有学识”,“才学惊艳”这些个赞美之词外,她好像说不出来别的了。其实叫他来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和他独处,就这么没有旁人的相对而坐。看书写字,就算不说话也可以。如果趁机能发生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这些事情心里盘算就可以,真要说出去,只怕房相如又要大病一场。
房相如也没再给她继续奉承的机会,抬手将《六韬》一书铺在她面前,按着卷轴道,“《六守》到《上贤》的几篇,公主读一读,有什么不懂的,公主再问臣。”
说起来,房相如倒是有些纳罕,关于这阵子的课业,并非是他做主。陛下那头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竟都是些经史疏论,叫他从中选浅显的几篇做为入门,虽说算不得多么难,可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李漱鸢学这些东西,若非以后要入政,平日是没什么用处的。
房相如在朝堂上不苟言笑的劲头尽数搬了回来,漱鸢无奈,只好埋头低声念了几句,内容实在是无聊枯燥的很,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悄然抬头,往前头望去。
眼珠溜溜的扫上对面铺开的书简,字太繁密,看不清澈,大概是先秦篆文。眼界之中,房相如一双好看的手放于书简两侧,不看也知道,他读的极为认真。
漱鸢的视线来来回回,一颗心里暂时灌不进去那些大言大论。一不留神,眼光顺着他朝服一团殷红往上看向圆领,没敢再抬头。她咽了下喉,有一丝紧张,像要偷糖的老鼠似的,迟疑地要不要继续往上瞧。
“你在看什么?”
头顶有疏淡责问的声音压过来,一道视线阴阴地扫下,房相如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木案,问道,“字在臣脸上?还是公主坐不住了?”他瞥了眼香,“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看来公主是不想学了。”
漱鸢被捉个正好,没想到他早就盯着自己了,干脆委屈地抬眸看向他,道,“不过是有问题想问房相,又见你在看书,不忍打扰。”她诶了一声,隔着木案探身过去,瞅向他面前的卷轴,道,“房相在看什么呢?”
她问得心安理得,就是距离和他近了些,嗅得出来她特意用了淡淡茉莉香粉,没有月季花瓣来得那么浓郁,只是一缕雅致的秀香,隐隐约约萦绕在面前,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他避而不视她宽大衣领之上的白皙脖颈,淡垂着眸沉道,“臣公务繁忙。教公主的事,不可推辞;中书省的差事太多,还来不及归置,索性一并带来,得了空就处理一些......”
他说着说着不由得轻轻皱眉,只见她大半身子婀娜地压在案几,撑着半侧脸歪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慢慢压下那些草拟一半的政令,朱唇微启试探道,“除了那些文章,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教了吗?”
房相如微微拉开一些距离,可还是清晰地看见她细腻光泽的皮肤在光粒下泛着明媚的白,他停笔抬起眼皮,淡淡问,“那公主想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