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简风致最后却还是回到了紫微宫此殿之内。
昔日口出狂言的小采花贼此刻换了一套衣服，皮带勾住腰，左侧佩剑。这几日沈大人官复原职,密牢里关押了一批跟周家所牵连的嫌犯,连京畿大营的副将都在其列。沈越霄忙碌之中，指使人他递了一道口信，让他不必太责,周家查起来疑点，等过几日亲见面了,再跟他细说。
简风致心中疑虑非常,但幸好他是个开朗活泼的『性』格，不至于此失魂落魄。
秋日寒冷，白天又下了雨,雨中格外绵密冷清。小太监熬『药』熬到一半，门声吱嘎一下,简风致抹掉发梢和肩头的雨水,拍拍小太监肩膀：“这是什么『药』？”
“这是谢大人的『药』。”
简风致一愣：“他得了什么病吗？……噢,我想起来了，帝师大人受了伤,可怎么还没好？”
小太监欲言又止,当日张则张太医诊治时他在场,总不能说这大概是陛下缠着谢玟,把人气得吧？他支吾了一阵,搪塞：“许是谢大人子弱……”
简风致道：“没看出来弱到这个地步啊？”
还不等小太监回答，他道：“说不准是心情闷了，才养不好己。要我说这地方虽然大，但是一个宫殿就想圈住人,谁能不憋得慌，连我这种江湖草莽，陛下都能特许我出入紫微宫，怎么还跟己师过不去？”
小太监的脸已经吓白了，不知道是该假装己是聋子什么听不见，还是该阻拦这个没规矩的侍卫大人别这么说。但简风致没等他答话，见『药』熬煮够了时辰，就顾地盛到碗里、放好瓷匙，走到内殿去了。
屋里火炉烧得足够温暖，熏香似乎没点，淡得闻不到，剩下一屋子『药』味儿。简风致看了一眼谢玟手边的纸笔，道：“写得这都是什么啊……”
他不太识字，把脑袋凑过去能看出这字写得很好看罢了。谢玟停下手转了转腕，道：“荣园写些书信，本来想着小皇帝松了口，我兴许还能去看看她。但现在能转交你了。”
“这种小事儿——”简风致刚想夸下海口，又顿了顿，“荣园在哪儿？”
“群玉楼前街。”谢玟道，“种着一院子白桂花树。”
简风致点了点头，在谢玟等晾干墨迹的间隙里，他趴在桌案的一角，单手支着下巴：“荣园——一听就是王公贵族的地儿，我来京城的日子太短，你跟我说，这住着谁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盘问：“是不是大人您的相好，背着陛下私相授受的绝世美——哎哟喂！”
谢玟抬手弹了他脑门儿一下，小简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假装很痛地哎哟了一会儿，看他无动于衷，才嘟囔道：“你现在可就靠我跟外界联系了，我跟沈大人又你带吃的、带书、带玩的，就怕你闷死，结果你呢，连个八卦都不我听。”
谢玟抬起『药』碗，一声不吭地小口喝『药』，等对方唠叨完了，才细心叮嘱道：“萧九未必允许你进荣园，要是送不进去就算了，莫强求。”
“我的谢大人，咱们陛下爱你爱得跟什么似的，他要是不准，你跟他一哭二闹三……”简风致被谢玟盯住，声音渐弱，讪讪地道，“咳，您不是能干出这事儿的人，我的意思是，您就是一个金丝雀儿，是个尊贵的金……”
谢玟不声不响地敛回目光，继续喝『药』，简风致才猛地意识到己又说错话了，差点把舌头咬到地补救：“我肯定把信送到！”
碗汤『药』很是调理体，但格外得苦。谢玟喝得频频皱眉，但终究还是能忍下来。他一抬头，就看见简风致怀里掏出两个红薯来，把火炉的盖儿掀开，在昂贵奢华、价值千金的炉子里烤红薯。
“等我烤熟了你吃，这个很甜的，我专门挑的。”他得了恩准，一天天总在瞎逛，不干正事，“我知道内官们常备着冰糖你，但这个天气，吃口热的岂不好？”
殿门在简风致进来时『露』出一条缝隙，雨水檐下滑落如注。谢玟望了一眼，干脆拿着个厚垫子坐在火炉旁，跟小简一起盯着两根烤红薯，炭火零星地炸开，他目光微动，眼里波光不定地低语：“你这样看起来好，可这一切都源于萧玄谦的一念之间，他随时都可改变心意。这是上位者的权力，这种掌控别人说不一二的权力，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简风致愣了半天，道：“古往今来，皇帝不都是如此么？”
谢玟原本想反驳他，随后又想到己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都把事情搞成这样，甚至近几年来隐隐被环境同化的迹象，难以开口，是沉沉地闭上了眼，吐出一口气，道：“……是，古今皇帝皆如此。”
“唉，我真不知道谢大人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转悠什么，这世上哪么多纠结的事儿。我跟沈越霄待几天，小沈大人都告诉我了——”他拉长音，『露』出“休想骗我”的表情，“你们是政见不合才决裂的，其实你俩情投意合，不过心千千结……”
“政见不合。”谢玟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剩下的当没听见，“确实如此。他总是要赶尽杀绝、不在乎青史之上怎么写他，不在乎什么延续百年根基。我却觉得斩草除根固然好，但恩威并施、奖惩分、能容人之量，才是我期望的千古君。”
简风致咂『摸』了一会儿，道：“谢大人对他还是当生，陛下却将你当成他的——我得找个词想想，我现在说不上来。”
两人聊了一会儿，烤红薯散发出熟透的香甜味道。简风致挽了挽袖子，将热腾腾的红薯外面层烤焦的皮剥掉，连同沾到的炭灰一起去除，留下里面金黄甜腻的瓤，递了帝师大人。而谢玟虽然被『药』苦到了，可并不十分爱甜食，是尝了递过来的一小块儿。
简风致边吃边道：“还个事儿，沈越霄嘱咐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噢对，朝堂上个叫冯齐钧的大臣，吵着闹着要见你，甚至递了折子上去。皇帝压下不办，懒得理他。但沈越霄说，冯大人一片报恩之心，他跟陛下的御医张则是好友，估计私底下偷偷问了张太医，知道你就在紫微宫里，才这么可劲儿闹腾。”
谢玟道：“压下不办？放在三年前，他恐怕连冯齐钧的家都抄了。”
“对，沈大人是这么说的。”简风致的腮帮子鼓起来，吃得像个小仓鼠，他把嘴里的咽下去，继续道，“甘愿冒着生死的风险，来确定你的安。沈越霄很想帮他一把，才让我问问你的意思，这样看来，帝师大人所教所救所助，还不算都是白眼狼。”
“你骂萧九？”谢玟问。
简风致差点噎住，他瞪大眼睛，捂住胸口连连摆手，然后贼眉鼠眼地看了一圈周围，凑过去道：“要我的命是不是？咱们陛下千古一帝！”
“还不滚开点儿。”谢玟语气很轻地说了他一句，面『色』温和地恐吓道，“让小皇帝看见，剥了你的皮。”
简风致登时一缩脖子。
谢玟站起擦了擦手，道：“我可以见他，但截止眼前，跟我见过的人，长公主缠绵病榻、李先生还在被软禁，沈大人是养了一回马才回去继续任职的，我大概命中克亲友……”
“说什么呢，怪『迷』信的。”童童冷不丁地开口，“非要『迷』信，是狗皇帝克亲克友，你是遭受连累的其中之一。”
“我就是说说。”谢玟笑了笑，回头简风致仔细写了回话落在纸上，让他交小沈大人。这个少年目前止是谢玟跟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而且算是过了路的，一时半会儿小皇帝应该不会再反悔否定。
秋雨停歇后，简风致在宫门关闭前出宫，直接前往沈越霄府上。谢玟抱着玉狮子继续写信，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白猫的耳朵，他还没落笔，沉默了一会儿的童童忽然开口道：“谢怀玉。”
她叫得很郑。
“你不能留在他边。”童童格外认真，“你之前说想留几年，既是托词、又是真心，不，这绝不可能，你眼下必须要找办离开他，最好是让萧玄谦甘愿放走你。”
谢玟垂着眼停笔：“你是在跟我讲故事吗？”
“这是要想办的！”童童道，“你既然把他扶持到这个掌控天下的位置上，得办管得住他啊！”
“什么突然这么急？”
“我一直都很急。”童童道，“我怕你……哎，之前个张则没敢说，怀玉，你已经累得提不起心力来了，在这里多待一天，都是徒劳煎熬一天，之前在洛都牡丹馆的三年，眼见着比如今要好得多。你才在紫微宫待了多久……就算狗皇帝哪天晚上良心发现没来烦你，你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你在他边总压力。”
谢玟沉默不语。
“我能探测宿主的体状况，你的精神快要出问题了，你的抑郁情绪持续得太久，再不逃离这个环境是要出问题的，早晚会把己害死。”童童越说越难受，“你不说，不就是『逼』我说吗？”
『毛』笔的笔锋在纸上洇出一团墨痕。谢玟仓促回神，放下笔，将弄脏的纸张团起来，在指间『揉』得是褶皱。
“喝『药』顶什么用！”童童劝到最后，忍不住恼怒起来，“我要是能量充足，早就把你转移走了。还在这儿受他的气？怀玉……你什么能对他忍受这么多，难道你真的爱他吗？”
这句话清晰至极，如同在暗夜里撞了一下钟，骤然炸起轰轰的鸣响。谢玟颗被抽干所鲜血的心都猛地撞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否认：“我不……”
可又说不出来。
『潮』湿的雨后，暮『色』四合，殿门仍旧没关严。朦胧的灯笼光泽亮起来，他望见萧玄谦拨开宫灯，解下披风匆匆进入的影。
萧玄谦比前克制许多，不知道是疼过了比较清醒，还是政务太过繁忙、他还记得己做个好皇帝的职责。他站在门口跟崔盛问了谢玟今日没喝『药』、又谁来过，等浑的冷气散了，才靠近过来。
“灯太暗了。”萧玄谦道，“很伤眼睛。”
谢玟没回答，小皇帝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凑过来，望着谢玟默然无波的眼睛，忽然些局促地低声道：“还是……不想看到我吗？”
他没在第一时间等到回答，慢慢地直起，双乌黑沉冷的眼眸此刻显出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茫然……萧玄谦不知道要怎么让他原谅，他能不断地抓紧，来宽慰己的患得患失，来舒缓他极度的渴望。
但此刻仍是理智和钟爱占据了上风，萧玄谦的手扣紧桌案上没用过的宣纸，抓出剧烈的褶皱，几乎要破损，但他后知后觉地猛然松开，声音干涩的道：“再加一盏灯吧，我……天……”
师似乎不是很想听这些。萧玄谦的喉咙开始泛起血腥味，他几乎怀疑己到底没意志力能让怀玉离开己的视线，就在他才刚刚退出半步的时候，衣袖蓦地被轻轻牵住。
谢玟拉了他袖子一下，道：“坐。”
萧玄谦沿着衣袖、慢慢地握住他的手，幼稚又坚持地交叉手指，跟他扣紧在一起。
与此同时，谢玟熄灭了灯火。他在心中对童童道：“我确实个办，说不定能让萧九愿放我走。但是前提是要试一试。”
“试一试？”
“嗯。”谢玟道，“如果是三年前，这个办没用，我连试探都免去。但现在……他虽然仍旧混账，却不至于无情。”
童童陡然一种不妙的预感：“我是了救你的命，治你的病，而不是让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黑暗当中，谢玟牵着萧玄谦的手带到前，他的衣衫整齐时，连脖颈『露』出一半，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欲感。
“这次不是暴弃，不是故意想要挟对方听话。”谢玟在心里跟她道，“我是想试一试。”
“你他妈试个屁，我看你早就不想活了——就算真的爱他，试出来了又能怎样？他会怕你死就放你走吗——”
童童的声音忽然顿住，呆了半晌，才喃喃地复了一遍：“他会……怕你死……他、他没这个良心的……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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