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冯齐钧为数不多的、谢玟提拔过后又能留在朝中之人,其余大多数跟谢玟没有师生之名、又师生之情的子文士,几乎已经全部遣返赋闲。而冯齐钧被留下的原因——大概因为他那股直愣愣的质非常鲜明,看起仿佛不会造成任何危害,一个会向前不会回头的棋子。
他走后的第二日,简风致又带一堆玩物和话本,次他搜罗了全京最热门的故事和玩具,一本封面平平奇的《春宵传》放在面前,看子新的一卷,随后在宫中陪谢玟聊了一会儿,在宫门关闭前去找沈越霄了,没有留宿。
烛火幽然,玉狮子趴在案边。谢玟将简风致带进的、嵌满亮晶晶珠宝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探出一鸟,琉璃做的鸟嘴啪嗒一下戳到谢玟的指尖。
给闺阁女儿们解闷儿逗趣用的,谢玟伸进去按了一下小盒子的底,层板便松懈下,二指就能夹出,在夹层底部,用动物的组织或纤维似的东包裹着几个很小的圆球。
密牢谢玟所立,他最先执掌的人,自然明白什么——死士被抓之后会咬破齿后的毒囊自尽,而种制作毒囊的方式已被密牢获悉,不过里面装的不毒『药』。
谢玟收好此物,然后将拆碎了的小玩具尽量恢复,拿起那本书。沈越霄比小简聪明多了,以谢玟道的《春宵传》作为暗号,以此通他东已经送到。上面那金樽主人的印还很清晰,翻开第一页,里面还有他书写的笔名,『露』出笔迹,生怕谢玟不认识。
……还本亲签。
谢玟将书翻开,本朝的活字印刷发展得很好,上面的字迹清晰顺畅,他耐着『性』子先看了两行,在心中赞叹沈越霄的文笔绮丽凄冷,写起小说果然很美,他虽然在写折子上抓耳挠腮、半憋不出个屁,但写起故事非常合适。
谢玟刚在心里夸完,慢条斯理地看完一页,心中稍感异,他目光微凝,翻过下一页继续读下去,虽然没有从头看起,但一卷格外缠绵悱恻、情绪激烈,谢玟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了熟悉感,他一路看下去,脸『色』愈发地微妙。
……刚刚还在心里谢他,还没感动超过五秒,就看到了小沈大人的着作。
“怪不得沈越霄会帮你。”一起观看的童童琢磨着道,“得多大的胆子,子的黄谣也敢造?以后我不说你了,他才世上一等一的情痴,为cp痴为cp狂,为cp哐哐撞大墙。”
“……不很黄。”谢玟心情复杂地给小沈辩解了一句,“写得挺好的……”
他一边翻一边回答,话音未落,下一页的剧情已经发展到床笫之欢了,一字一句,描写得香艳至极,主角双方一路从床上、到窗前,再到书案……行文细腻,隐喻数。谢玟粗略地瞄了一眼,代入感实在太强,绷着脸把书合上了。
“合上干嘛,我还想看呢。”童童不满道,“要不我不能把人形放出,我就自己出看了,你快给我翻页。”
“不行。”谢玟道,“小孩子不能看个。”
“行——”童童扯着嗓子道,“我就要看,小沈写得好缠绵,我要看你被疼爱被宠着被弄得喘不过,我要看he——”
谢玟低着头把书压到所有书册的最底下。童童嘀嘀咕咕地道:“你耳朵红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热意从耳根烧上,但个动作太过掩耳盗铃,谢玟很快又放下了手,闭上眼低头慢慢地呼吸,舒缓了一口,才道:“他想象的,我跟萧九没么温情。”
“……要真书里的个剧情,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童童道,“惜。”
“不惜。”谢玟道,“曾经有过的。”
所有的事情冠上“曾经”两个字,免不了变得悲。童童半晌不语,再开口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觉得冯齐钧怎么说动张则的?”
“我猜……又哭了一场吧。”谢玟思索道,“小冯就个『性』子,他楞得像块木头,不会威『逼』利诱,能以情相求,张则从明哲保身,让他说几句话而已,未必能牵连得到他,如果连的程度不敢做,他也白在小皇帝面前当么久的差。”
童童了然点头,又问:“那今晚……”
“嗯。”
“明日萧湄的生辰。她见不到你,恐怕又要闹起。”
“闹得好。”谢玟道,“养女儿带孩子么久,我的小棉袄不也得发挥作用了?”
“啧,真想不到你连湄儿要算在里面。”童童虽然么说,语非常愉快,似乎乐见其成,“终于有点精神儿了,让我好一通担心,两军对垒,攻心为上,不?”
谢玟望着昏暗的『色』,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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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凋零的晚秋将要过去,窗上凝结出一重重的霜,终于也到了刮北风的时候。
萧玄谦照例过,他克制不了内心的想念,在处理政事或批复奏章的间隙中,还会被那股浓烈到窒息的思念打断,明明对方就在他触手及的地方,就像握不住的流沙一,他再怎么竭尽全力,也徒劳益的。
不过一次,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氛的异。往日有崔盛亲自看着人照料里,侍奉之人数,灯烛火炉从未断过,纵然有时幽暗,也不至于透出一股冷僻之感,他面『色』一沉,瞥了旁侧的崔盛一眼,崔大监立即俯首解释:“谢大人说觉得难受,让我们离远,他不舒服。”
萧玄谦皱眉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随即让人加灯,径直步入内殿,看到背对着他窝在榻上的一团身影,才倏地放心一点,悄声靠近过去。
个时间,按理说谢玟不该睡着,萧玄谦记挂着他说不舒服,伸手『摸』了『摸』对方散落下的发梢,正想要将太医传进宫中候命,等怀玉醒了再诊治,然而当他撤回手时,被一节冷彻如冰的手指捉住了。
萧玄谦怔了一下,张开手把对方握在掌心里,温暖宽厚的手掌包裹住修长指节,用体温驱散寒意,他低低地道:“手凉成,为什么还不让人伺候……”
“萧玄谦。”
谢玟唤了一句他的名字,放在过往时他应当欣喜,应当期待着对方多叫几声,但在此刻,萧玄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慌张和恐惧,他驯顺地俯首:“我在的。”
灯火盈盈之下,萧玄谦能见到对方疲惫的眉眼,他到谢玟问他:“你养过鸟吗?”
萧玄谦想要立刻回答,对着那双眼眸,忽然如鲠在喉,一言难发。谢玟的声音又闷又冷,似乎压抑着一隐秘而汹涌的情绪。
“没有吗?”谢玟问,“应该有的吧。”
他手腕上的铃铛细微地颤动,那能够宣泄萧玄谦占有欲的途径像全被堵住了。萧玄谦一时竟然不愿意跟他对视,因为他已经明白谢玟的意思了——
“你不在养我吗?”谢玟看着他笑了一下,他坐起身,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如纸,明明仍旧躲在那团被子里,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支撑他,谢玟讽刺地低语,“你的宠爱应该留给后宫,而不留给我。”
萧玄谦脱下外衣,笼罩在对方的肩上,犹带着体温的外袍极大地缓解了空中的凉意,外面的小太监也被催促着点上了炉火,他握住谢玟的手,好似有才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理智:“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我整日待在里,不长眼睛,不长耳朵,外界的议论便已经沸反盈。”谢玟语声淡淡,“深宫承宠相比,我宁愿当个佞臣。”
萧玄谦脑海一空,沉沉地问道:“谁么跟你说的?外面如果谁敢说话侮辱你,我绞了他的舌头。”
谢玟看着他笑了笑,轻柔地道:“侮辱我的人,不你吗?”
“你觉得我忽冷忽热……我也觉得,”谢玟抽出被他握住的那手,“我想要如同以前那待你,狭窄的一方穹,能让我越越厌恶你——萧玄谦,你跟你那兄弟也没什么不同,畜生。”
灯火摇动,殿内寂静声,有谢玟一字一句的叙述,他分明不带着强烈的情绪,每个字那么深切怕,像用刀尖挑破了结痂的伤口,『露』出鲜血淋漓、不曾愈合的种种矛盾。
“我想到跟你亲密,就觉得非常恶心……真奇怪,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个好孩子呢?”
他的手冷冰冰的,抬起时碰到了萧玄谦的脸颊,同时感觉到对方急促的、近似挣扎的呼吸声。
谢玟仍旧看着他,他像波澜不惊地在说话:“我早就想抛弃你了,从三年前,我就想着,辈子不要再看见你——你非要强求,非要勉强,你觉得对我好吗?”
他垂下眼眸,所有的笑意收敛起了,没有再看向对方:“我没有爱过你,也不恨你,我想忘掉你。萧九,笼中鸟短命,换了人也一的……”
他话语未尽,已经被对方猛地抱在怀中,小皇帝的息沉重而混『乱』,他像被戳到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点,情绪被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马上就要到崩溃的极点,语伦次地道:“对不起……不要么说,你长命百岁,陪我一辈子,不要么说……”
“……陪不了一辈子。”谢玟像要把一世的狠心话说尽,在他耳畔轻轻地道,“那骗你的。”
什么永恒,什么长久。
稽之谈。
萧玄谦彻底怔住,他抬起眼,跟对方清澈如水、又寒冷似冰的目光相对,他脑海中忽然又涌起没有谢玟在身边的一千个日夜,他在梦中永远追逐不上那片芦苇丛中的身影,他不停地追逐,筋疲力尽、声嘶力竭,老师没有回头。那时他怎么熬过的呢——对,他一直想,怀玉会原谅我的,怀玉什么会原谅我的。
要他努力,老师会原谅他的所有错。他就么想的,所以才能在每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刻,拼命地告诉自己,以后还会再相见,他让老师消消,等时间到了,他们就会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多么不切实际的四个字。
“不会的,”萧玄谦望着他,迟迟地道,“要……要我不放手,你会在我身边留一辈子,留很多年……”
谢玟耐心地他讲完,很温柔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道:“我在你身边,没有那么多年。”
萧玄谦像没有消化句话,他的神经已经敏感脆弱到快要崩断,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把人环紧,企图在怀抱中得到一点慰藉、一点踏实感……而谢玟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直到觉得痛时才缓缓地道:“萧玄谦,放开。”
对方根本不进去句话,他没办法在时候放开谢玟,反而越越需要、越越渴求一份息,声音嘶哑地道:“你怨我才么说的对不对?我没想把您当什么金丝雀笼中鸟,我一生守着你、侍奉你,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人『插』足我们之间的事……我世上最爱慕你的人……”
“放开我!”
“不……老师,你会抛弃我的,你会走的……”
他喃喃自语似的反复确认,随后忽然感觉到怀中人息一滞,原本欲挣脱的举动也跟着蓦地一停,身躯颇为力地靠过,萧玄谦心脏跳空了半拍,不及松手,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烛光冷透,单薄的衣衫和被褥上沾上猩红的血迹,谢玟浑身颤抖地单手支撑着床,额角上布满冷汗,被抱紧到法忍受时吐了一口血,殷红的血『液』染红唇瓣,血迹溅落在帝服上,洇透成暗红。
如果说方才拿刀割肉,那么才诛心。萧玄谦在一瞬间没能反应过,好似灵魂被攥紧抽干,心口空旷,剩下呼啸的风声。
————
太医院灯火通明。
不仅张则,几乎所有御医在紫微宫中轮番诊治,但每一个面『色』异常,『露』出惶恐而不敢明言的神情,其中一个太医候在门外,传看了前几日的补『药』『药』方时,还忍不住道:“方子用得不错,很温和,见谢大人虽病,不至于此啊!”
“就说事……”另一个捋着胡子,焦头烂额地道,“才几日,怎么就到了心疾难医的地步,虽说急火攻心,一时大喜大悲、厥过去的也有,、怎么会轮到谢大人身上?”
“就说事,连张太医束手策,怎么跟陛下交代……”
“没法交代,怎么治?情绪上一时死的也有。当年的周老将军不就被陛下——”
“嘘。”年轻太医扯了他一下,“不要命了?”
两人间归于一片寂静,纷纷望向宫殿之内。所有的内官太监尽皆肃立,崔盛郭谨两位大太监在一旁,而门内的烛光之下,方才商议了半晌才进入其中的、张则的背影。
张太医再度『摸』了『摸』脉,抬眼望去,年轻的子将他的老师抱在怀中,但似乎论如何,谢玟在他身边不断地搅入风波、受伤、不断地走向“死别”那条法挽回的道路。
张则想起冯齐钧对他说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他道脉象的确很差,谢大人恐怕没有喝那补『药』、或吃了什么犯冲的东,再加上对方『色』确实不好……他稳了稳心神,俯首磕头,道:“陛下,恐怕……不大好。”
萧玄谦贴了一下对方的额头眉心,声音低微地喃喃着什么,在到张则欲言又止的声音时,口中的话语突然顿止,他转过头,眸光阴翳地看着太医的头颅:“如果他有什么事——”
张则浑身冒冷汗,连忙道:“陛下!帝师心症,他、他的心不顺,能慢慢调养,实在不『药』石能救的啊!”
“『药』石不能救,那什么能?”萧玄谦盯着他道,“你不说他并大碍吗?你不说过,他很快就能好吗!”
哗啦一声,床榻边的茶盏杯皿尽数被摔落,噼里啪啦的碎片落在地上,其中的一片飞溅中割破了张则的脸颊,而他扑通一声跪伏下,紧张地换了口,战战兢兢道:“恕微臣直言,帝师大人实在不能跟别人起了争执,更不能生,微臣已说过他病绝不动……”
萧玄谦的手指攥紧衣料,随后又缓慢地松开,他的眉宇沉沦在一片浓郁昏暗的烛光阴影里,他觉得自己跟老师得了同的病,自己的心口也涌上一股法忍受的炽痛。
他闭上了眼,过了片刻,低低地问道:“那要怎么办呢。”
张则么久以,第一次见到位将皇权集中做到极致的年轻帝王、尊贵的子,『露』出种茫然措的神情,摆在他眼前的道路,居然没有一条好走,没有一条能够通行。
向明哲保身的张太医,明明以用更含蓄的话语暗示,但到了此刻,他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跟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君主道:“谢大人人中龙凤,他想看的……应该不死寂的宫殿楼宇、冰冷的红砖绿瓦,而您治下的山河万里、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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