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格灵从二楼下来,姚宇蓝已经坐在大厅看报纸等她。他的情绪看上去很平静,见了她笑了一下,放下报纸站起来。
“李婶已经煮好了早餐,我们吃完再走。”
格灵匆匆扫了他一眼,见他的脸颊红肿,脖子上还有几道淤青,低下头不忍再看。昨晚她一夜未合眼,临到清晨才打了个盹,此时的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酸涩胀痛。
两人对面坐着,各自端着一碗稀饭默默地吃着,都没有说话。李婶站在一边,瞧着不大对劲,也不好开口询问,悄悄地退出去了。
一路上两人没有开口,大概有些话已经无需说了,有些话却说不出口。格灵想为自己昨夜的行为道歉,犹豫着几次却开不了口。她知道自己已经中了狂躁症的毒,就算这次道歉,还会有下次,除非两人不在一起。
“是去学校还是回家?”
轿车行驶到市区岔路口的时候,姚宇蓝才开口问了一句。
“先回家。”格灵打算回家换身衣服再去学校。
在水亭巷口,格灵抬头看了一眼他红肿带淤青的侧脸,哽咽了一下推门下了车。无法道歉的伤害,就让他恨自己吧。
“你自行车没骑回来吧?我要不要等你?”
“不用了,谢谢!”
格灵头都没回,步子迈得飞快,眼泪如落雨。这个男人总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脸皮厚实经得起她的千锤百打,可是她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打人并不能给自己带来痛快和解脱,反而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负重。就算他的皮肉受得了,她的内心已经无法再承受。
她真的病了,病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白英和逗逗不在家,房屋空荡荡的。她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久的呆,才换洗一下,搭车去了学校。
校园四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格灵慢慢地走在主干道的梧桐树下,抬头看着绿绿葱葱,遮天蔽日的高大梧桐树丛里缀满淡紫色的花。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放慢了脚步走在花树下,静下心来欣赏它的美。第一次知道校园的梧桐是会开花的,而且是在六月的毕业季。
看见路边的公告栏围了一大群学生,不知在看什么。她好奇地走过去,只听见人群里有人在议论她的名字。
“海市青年艺术节特等奖,奖金十万,牛逼!”
“牛逼,是**吧。”
哈哈哈,人群里爆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格灵从人群里挤进去,站在公告栏前。看到白英的名字和她的作品,两眼喷出了火花,一拳重重地砸向玻璃窗。一拳不行,再一拳,哐当一声,橱窗的玻璃哗啦碎了一地,一股鲜血从手心迅速流到手腕。她撕下上面的报纸揉成一团,奋力推开人群,整个人失控似的直奔美术学院。一群学生都被这一幕吓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纷纷跟在后面。
“这下有热闹看了。”
“看这气势,美女跟野兽要打架了。”
美术学院的展览厅,四处都是学生忙碌的身影,一些学生还在紧张地布置毕业作品。
格灵在一楼找了一圈没有看见白英,于是登登跑上二楼。上了旋梯,绕过圆柱一眼看见白英厚实的背影,她反而镇定了一点,用手里的报纸擦了一下手腕上的血迹,然后大步走过去,无声地站在身后。
白英回头被身后的格灵吓了一跳,神经绷起来,拭了几下脸颊上的汗珠,身上灰色的t恤早已被汗水湿透。
“我来看看你的大作!”
说完格灵朝四处环顾了一下,目光很快落在几米外悬挂墙壁的几幅画上。顿时全身被震慑了,头像爆米花一样轰地一下被炸开,嗡嗡嗡……什么都听不见。茫然地望着白英一动一动的嘴巴,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白英确实是素描的高手。仅凭几只铅笔,通过笔触的粗细、明暗对比、肌理虚实,色调铺设,把画面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特别是细腻的手法,令人惊叹。她是古希腊雕塑的绝顶膜拜者,又特别钟情于阿方斯·慕夏超现实主义的唯美画风和克里斯托弗·韦彻出神入化的梦幻写意形式。
这是她四年磨一砺的艺术创作,虽然已经非常唯美的处理了画面,但那几分写实的面孔一看便知画里的人儿是谁。那迷人的睡姿,优美的身条曲线,美丽圣洁的胸部若隐若现,海藻般飘逸的长发,在现实与梦幻中美得令人窒息,陷入幻觉而无法抽离。因为那是《无尽的梦》像少女的春梦一样酣甜纯净;更是《天使之爱》终归是仙境里的神,可以无忧,可以至纯至美,回到现实,才是人的平庸与世俗。
《无尽的梦》、《天使之爱》,两个美丽的名字在她的脑里却是一片噩梦般的黑暗恐惧,那不是天使的美妙之爱,而是女巫施惑的咒语……
她仿佛听见父亲沉痛的叹息,阿哥凄厉的嘲笑:不知廉耻的女人,去死吧!你的一生早已被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
她颤栗地走向画,大叫一声,奋力地扯下画框用力地摔在地板上,一边咒骂一边朝画上吐口水。
旁边的几个男生见了快速把她拉开,在场的老师赶过来见地上被糟蹋的作品,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对呆若木鸡的白英说:“白英你先去安抚一下格灵的情绪,叫她别难过。我们老师后面再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白英惊醒过来,急忙转身跑去找格灵,找了一圈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只好又跑到练琴房。
格灵在厕所把手上的血迹洗掉,撕下t恤上的一块布随意包扎一下伤口,又把破了的t恤塞进裤子里整理好,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美术馆,快速地朝学校后门走去。
消息传得很快,见到事件的主人公,不少学生停下来侧面观看。格灵脸上挂着微笑,甚至朝他们挥手,一脸淡定地说:“你们都看我,好看吗?”
姚宇蓝正陪李慧慧四处拍照,看见迎面走来的格灵,踩着模特步子,脚下生风又带妖娆。他诧异地看着她,而她似乎没有看见,对着两边侧目的学生,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不停地高举挥动,表情有些兴奋。
“格灵,你去哪里?”
格灵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很低,似乎在跟他说话又像在喃喃自语:“我没事,回家去了。姚宇蓝再见!”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格灵双臂合抱,朝他挥了下手,走得更急了,很快出了校门,搭车而去。
“宇蓝哥,我们去花园走走吧。”李慧慧见姚宇蓝站着不动,硬拉着他朝后花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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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格灵一脚踢开画室的门。只见地板上堆满稿纸和油画颜料。她随手拾起一张,都是一些画了一半的人体草稿——有她和逗逗,包括白英自己的。
她环顾一下四处,见两个抽屉是锁起来的,钥匙没找到,只好去厨房拿菜刀来砍。
这时白英回来了,吓得脸色都灰了,颤抖着嗓门小声地说:“格灵,请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好吗?”
“把抽屉打开!快点!”格灵扔在菜刀,大声地叱喝。
白英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抽屉。抽屉除了一叠人体素描稿,一个白色药瓶和一本素描本,也没有其它的东西了。格灵抓起药瓶看了下,用力朝同伴的头上砸去,无比愤怒地吼道:“为了保住记忆,我宁愿忍受头痛也不乱服药物。而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暗地里给我下安眠药。你的心都被狗吃了!全她妈的黑心肝!”
白英身体一闪躲过飞来的药瓶,见同伴气成这样,急忙解释:“我只用了三四次,而且都是在你失眠无法入睡的情况下。格灵,我并没有恶意,更不是为了自己出名。”
她把抽屉里的素描本翻开,都是一幅幅很精美的插图,画里的女孩都是从小到大的格灵。
“在你被医生诊断活不过成年的那时起,我就决定每个月为你画一张画像。你总说万一哪一天你的记忆消失了,变成痴傻的呆子,就把你送回云城老家。我虽然答应你,但是我绝不会那样做,我会一直陪伴你。没有相机,我就为你画画,把你的容貌留在纸上,至少以后回忆起来,还记得你当初的模样。”
“好,你画我没关系。为什么还要画裸体,而且没有征得我的同意?”
格灵的双眼通红,瞳孔透着血色,仿佛渗出了血泪,声音已经嘶哑,“四年前,为了你,我脱光了衣服供你们作画,害死了我的阿爸。四年后你还要我赤身裸体地去到处展览,上报纸画册,成为你们画家口中的缪斯。——不,是祭品。从此你白英名声鹊起,而我格灵就此完了。”
“格灵,你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一辈子都无法报答。我只会画画,唯有把你最好的青春画下来,送给你留念,等你老的时候还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人的一生就是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走。无论你经历多少多少磨难和沧桑,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丽最纯洁的少女,永远的二十岁!”
白英见她走出画室,哭着跟出去,就怕她从此离自己而去。格灵回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裤子,把李希凡的信件还有几本书放进背包里。
“灵子......你别走......”
“你是个画家,还是个诗人,说得多么好听。诗人画家,那我现在告诉你。格灵的青春已经定格在十八岁那年了,我阿爸死的那一天,我的青春就死了。四年里,我都是活在黑暗的深渊里,你体会不到我的痛苦。今天我的心也死了,再也没有老的时候了。你就踩着我的尸体去实现你画家的梦想吧,不过我会恨你,不可原谅的诅咒你。除非我死了,或失去所有的记忆。”
白英见她真的要走,急忙拉住她,扑通跪下来哭着恳求她别走。格灵推开她,决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