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51、逆流
这答案原本也不算出人意料,时光回溯、逆流而上,本就是逆天之举,中途说不得出点岔子,所赠之物便到不了目的地。
只是,高槐与他相识百余年,保证过的事,只有一件没能做到——便是最后一次出征前,允诺早去早回,最后却只有尸身回来了。
姬朝安早已习惯了高槐说到做到,然而如今乍然又出来第二件事未能做到,竟令他不知所措。
他正斟酌着要如何追问,那知客僧已经续道:“敝寺虽说没有叫不灭的小沙弥,却有一位不灭长老。”
姬朝安怔了怔,知客僧又道:“只怕要让小施主失望,不灭长老是敝寺摩罗堂首座,已经有六十年不见外客。”
姬朝安道:“无论如何,总要试试。还劳烦大师通传。”
知客僧道:“不敢当,不灭长老就在后山农庄,小施主穿过大殿,前去农庄便是。他若肯见,自然就见了。”
姬朝安道过谢,一行人便随着香客进了大雄宝殿。
巍峨大殿中,塑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善男信女虔诚跪拜。
仇四婶儿也两手合十,三跪九叩,诚心诚意地礼拜。
姬朝安捐了五十两香油钱,让仇四婶儿和原七留在寺中,领着小槐树游玩。自己则独自穿过寺院,来到了后山。
后山种着成片果树,桃、杏、梅、李,都已过了结实期,原本的绵延绿荫已经染上霜色,树下蜿蜒小路上,陆陆续续有几个小沙弥拿着竹枝扎的大扫帚在清扫落叶。
姬朝安走了一阵,远远见到树丛间露出一片黑色屋檐,便拉住附近的小沙弥问道:“敢问小师傅,前面可是不灭长老的住处?”
那小沙弥比姬朝安还矮一个头,闻言不知为何面露震惊之色,连连点头,索性将竹扫帚扔下,转身撒腿就跑。
一面跑一面喊道:“长老!长老!客人来了!”
姬朝安跟着小沙弥走近,见到了竹篱笆围出的一个大院子,里头有整整齐齐开垦的菜畦、有池塘,池塘里有成群绿头麻鸭与大白鹅游来游去,菜畦间有不知多少只鸡在翻啄虫子。
随着小沙弥的喊声,菜畦间忙碌的农夫、喂羊喂鸡的农妇,全都直起了腰
,好奇地朝姬朝安张望。
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姬朝安不禁有些恍惚,这里住的莫非是个还了俗的和尚?
从最东侧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白眉毛一直垂到了两颊,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僧袍,怀里还抱着只懒洋洋打瞌睡的狸花猫。
他将狸花猫放在门口的竹编躺椅中,爱不释手地抚了抚,狸花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抖抖耳朵,将身子团起来接着睡。
老和尚直起身,含笑看向越走越近的姬朝安,只微微颔首,说道:“进来罢。”
姬朝安两手合十行礼,怀着几分迷茫之心迈入门中。
房内布置也与寻常农家并无差异,堂屋里放着方桌方凳,角落里堆着几个瓦罐陶缸,窗口还挂着金灿灿的成串苞米棒。
姬朝安在房中坐定,问道:“莫非是不灭大师?”
老和尚含笑应道:“正是贫僧。”
他翻开桌上的青瓷茶碗,往里头放入晒干的菊花枸杞,冲入热水,热络说道:“都是农家自己晒的,你尝尝。”
姬朝安只得喝了一口,“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老和尚便笑。
姬朝安皱了皱眉,迟疑着开口道:“我叫姬朝安,有一位故人,要我到久善寺寻一个法号唤作不灭的小沙弥,却想不到,久善寺并无此人。不知大师和那小沙弥是什么关系?”
不灭长老仍是笑容可掬,说道:“施主所寻之人,正是贫僧。”
姬朝安默然无语。
百年之后的小沙弥,存活于百年之前,竟还是个老和尚?
姬朝安只觉此事匪夷所思、仿佛窥到了什么天机一般,竟自骨髓深处泛起了寒意。
不灭长老仍是不紧不慢喝着菊花枸杞茶,说道:“贫僧曾受高施主所托,为他保管一个物件,为的是有朝一日,交到姬施主手中。”
姬朝安突然问道:“你知道我今日要来?”
不灭长老笑道:“如今知道,过了今日,便不知道了。”
姬朝安又问:“他留的是什么物件?”
不灭长老说道:“姬施主请伸手。”
姬朝安伸出右手。
不灭长老也伸出宛若枯木的右手,和姬朝安牢牢握住。
一片血红雾气自他手臂上飘散而
出,宛若活物般贴着姬朝安的手掌往肌肤里钻。
姬朝安只觉被黄蜂蛰了一下,手心火辣辣地猛然剧痛,只是稍纵即逝,不等他叫疼,痛感已经消失无踪。
那层血雾也没了踪影。
不灭长老松了手,不过短短数息功夫,他仿佛干瘦了一圈、苍老了十岁,连后背也更佝偻了些。他扯着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欣然叹道:“幸不辱命。”
姬朝安收回手,虽然表面看不出端倪,他却有种玄冥之感,仿佛右手中多了件什么东西。
他翻来覆去看手掌,问道:“这是……?”
不灭长老道:“这是一本书。”
姬朝安挑起一边眉毛:“一本书?什么书?”
不灭长老道:“据高施主说,乃是他亲自攥写的煌煌巨著,封印多年,唯有姬施主一人可以拜读。”
姬朝安这次哑然。
高槐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几个,连奏章都看不明白的主,写的什么“煌煌巨著”?
亏他有那个脸。
姬朝安不死心,问道:“仅此而已?”
不灭长老道:“仅此而已,贫僧万不敢贪墨任何高施主的物件。”
姬朝安皱眉道:“大师若当真做了,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灭长老苦笑道:“凡人易骗,鬼神难欺,贫僧修鬼神道,岂有自寻死路之理?姬施主,请万勿多疑。”
姬朝安只得相信他,又问道:“不灭大师,你知道高施主是何人,亦知晓我是何人?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你自百年后带回信物?”
不灭长老默然不语,将一碗茶饮了大半,方才说道:“此事……一言难尽。贫僧幼时跌落一条河,九死一生,是高施主救了贫僧……只是贫僧沾满了河中因果,往后亦只能逆流而上。”
姬朝安倏然一惊,“大师跌落进了光阴之河?”
不灭长老微微颔首,却突然又叹道:“该说的都说了,施主请回吧。”
姬朝安原有一肚子话要问,如今却只得作罢,离了凳子,对着老和尚拱拱手,便利落地转身离开。
不灭长老独自坐在桌前饮菊花茶,直到日头渐渐移到了中天,又自中天渐渐偏移,这才起身,去卧房里收拾了个简单包裹,斜斜地捆在背上,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换上走远路的绑腿布鞋,迈出了大门,沿着蜿蜒小路,往山下走去。
那胖乎乎的黑狸花猫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跳下躺椅,伸了个懒腰,尾巴高高翘起,不紧不慢地跟着老和尚走了出去。
提着一篮子鸡蛋的农妇、扛着锄头的农夫、扛着竹扫帚的小沙弥、挑着水桶的年轻僧人见状,纷纷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地问道:
“长老!长老这是要往哪里去?”
不灭长老乐呵呵应道:“云游四海,去拿那件要保管之物。”
农妇问道:
“长老何时回来?”
不灭长老道:“无有归来之日。”
青年僧人骇然,追问道:“长老!长老若不归来,我们要去哪里再见长老?”
不灭长老道:“无有再见之时。”
老和尚迈步在前,林中小道狭长蜿蜒,追随身后的百姓与年轻僧人绵延了长长一条。小沙弥大声哭了起来:“长老!长老不要走!”
不灭长老站定了,转过身,对众人摆了摆手,柔声道:“回罢,莫再跟着了。贫僧与诸位的缘分,到今日便尽了……纵使再碰面,也不识得了。”
几个农夫农妇哭道:“长老收留我们、照料我们,是活菩萨转世做的事,我们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必是一辈子记得长老的。”
不灭长老却摇摇头:“你们记得便记得罢,过了今日,贫僧却是一个也不记得了。”
这是……何意?
若姬朝安在场或许还能猜到几分,其他人却是一个也听不懂的。
不灭长老连说了几次“回罢”,不见步伐如何变化,身形却越来越远,众人发足奔跑竟也跟不上,那老和尚与脚边狸花猫的身影,终于双双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众多农人与年轻僧人、小沙弥才死了心,陆陆续续折返山中,有的则急忙跑向久善寺正殿,向主持报信去了。
距离翠屏峰山脚足有数里的一座荒山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着纯黑僧袍的年轻僧人。
虽然是个没头发的秃子,然而眉目如画,俊美得鬼神难容。
他面无表情、肃穆而立,却仿佛天底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雕琢出的精美佛像。
连荒山顶的酷烈寒风经过他身边时,都格外温婉,生
怕唐突佳人一般。
那僧人眼瞳漆黑如最暗沉的夜色,然而黑色瞳孔中,却又散布着几丝金色,宛若黑云压城、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
反倒令这俊美而冷冽的男子带上了几分妖邪之色。
他一甩袖子,冷嗤道:“纠缠不休,你恋上我了不成?”
自荒山另一边,有个腰后横着长剑,身着玄色绣金色箭竹纹长衫的青年剑修如同游春一般,两手懒洋洋搭在长剑两端,眯着眼打量那黑袍的僧人,冷嗤道:“就你这模样,不如我师兄万分之一,老子瞎了才恋上你。”
黑袍僧人冷笑道:“若不是恋上我了,怎么跟狗似的追着我跑,赶也赶不走?”
那剑修寻了块大石头,跳上去盘坐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僧人,叹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让我欠了你哥哥的债,只好还债来了。他要我盯着你,不许对那老和尚下手。瞧瞧这都什么事?你也是和尚,那老和尚也是和尚,秃子和秃子合该惺惺相惜,岂能自相残杀?连你兄长都看不下去。”
那黑袍僧人道:“梅颂雪,你何时来魔域做客?”
那青年剑修正是梅颂雪,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啧啧有声地乍舌,“请我去做客?魔域又无好风光可赏,更无美人可抱,我去做什么?”
黑袍僧人道:“我本体就在魔域,你来了,我好好招待你。”
梅颂雪仰天大笑:“上一世你迫我、害我、欺我,老子非但没有死,还成就剑尊之位,如今万事尚有挽回,连峒镇的隐患都被我除了!你已经暴露人前,还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常无生啊常无生,这次你输定了。”
那黑袍僧人却反倒露出一抹诡异笑容,眼中金芒一闪而逝。
“过犹不及。”他轻声道,“你要重活一世、扭转乾坤、逆天改命。那小孩也要重活一世、扭转乾坤、逆天改命。你猜你们是各自安好、互不侵犯,还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最后偏移了旁人?”
梅颂雪怔住:“什么小孩?什么重活?还有人同我一样?”
黑袍僧人的身影模糊,渐渐消散。他本就只是本体的一缕分魂罢了。
“来魔域,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宛若诱惑一般说道。
梅颂雪紧皱眉头,狠狠瞪着他。
“你若不肯来,我就去寻那小孩了……”
黑袍僧人留下最后一句话,最后分魂彻底消融,散逸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