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靠岸,漠北军便换成了车队往漠北大营的方向去,途中景色越来越荒芜,容歌被风吹的睁不开眼。
还没到漠北大营,有一骑快马直奔而来,截住了他们一行人的队伍,副将打眼瞧去,是漠北军营中的人,当即一勒缰绳,“将军让你来接公主的?”
来人原地扬蹄停下,语气飞疾道:“将军请时将速归。”
车里的时言挑开帘,瞥了眼质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时将,鞑靼王退位,新君主带老弱妇孺后撤,鞑靼兵临大漠山下,兵分三路,要与我们决一死战。”
不怕敌人用兵险阵,就怕对方开始真的玩命。
副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敢多做停留,直接吩咐上路,报信的漠北军行至时言马车旁,看见里面的容歌,立刻拱手问好。
不用猜都知道里面坐的是哪位了,旁边陪着的是小世子,除了中都那位,再无其人了。
漠北军中将士并未见过容歌,猛然一见,心下感叹一句惊为天人。
时言干脆挂起车帘,这会风沙不太大,他直接问:“鞑靼王退位,拓哼死了,传给了哪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传给了唯一的女儿,拓奈迩公主。”
时言愣了愣,微抬声道:“十八岁的拓奈迩?她带着部落后撤,鞑靼王这是准备拼死一战,和漠北军同葬在大漠山下了。”
将士说:“鞑靼王要为拓哼报仇。”
想来他派去接应容简船轮的亲卫已经出事了,被定远兵的大炮轰死在了那,和容简最后的交易也做不下去了,从此以后,大周的边州都将是大漠的盾,没有人再会和鞑靼勾结,他们永远也跨不过边州的城,凛寒的冬日即将来临,届时漠北军频频出击,鞑靼会死更多人。
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因为冬日没有及时赶往稀薄的草场,一旦没了粮食他们就会饿死,这一切都是鞑靼王不愿看到的。
公主拓奈迩带着女人和孩子走,鞑靼王把另一支亲卫留给了他的公主,带着远不及拓哼分毫的儿子们上了战场,他要做最后的殊死搏斗,却也不愿把部落的女人牵扯进来。
让拓奈迩公主带着她们,寻着数年前的旧路,去寻找最后的希望,活下去。
不管结局如何。
大周的狠戾刀已经彻底恨上了鞑靼,漠北军不会放过他们,鞑靼王明白,容莫也不会放过他们。
那就死战一场,不再期望无耻卑鄙的大周人合作,不再相信他们,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
时言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军营营帐,战鼓号角已经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后一场仗,超出预料的一场仗。
鞑靼男儿倾巢而出,同漠北将士旗鼓相当。
“来!”时言寒了眸,沉说:“拓哼死在我的剑下,让老狼的刀朝我的脖子来,为他的勇士报仇。”
谁死还不一定呢。
容歌嗅见了黄沙中掺杂的血腥味,亦看见了鞑靼铁骑踩动的大地,轰隆的震耳声激起人满腔热血。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容歌抿唇,黝黑的瞳迸射着光,轻翘了下唇,说:“大漠一统的日子,让我赶上了。”
时言回头看她,骤然温了声,说:“从今往后,大周北疆继续北扩千余里,大漠山将从无名山归于大周的版图,漠北的雄鹰啊,请尽情的翱翔吧。”
容歌:“大漠的沙,终将只能吹在大周境内。”
这天下,已经乱了太多年了,趁着这把燎原的火还未熄灭,再躁一把吧。
“公主,时将,”漠北军拉停车,挑开容莫的帐帘,弯腰说:“请。”
漠北军已经集结整顿完毕,背后是锃亮透光的铠甲,他们配上了最好的玄铁刃,容莫同样掏出了家底,他和定远一样,再也无所顾忌。
容歌低身进去,容莫正在和军师们指着地图说什么,眉头阴狠,他不过用余光扫了容歌一眼,头也不抬的说:“鞑靼王.兵分三路,从左右中包抄我们,想分散漠北军的兵力,逐一击破。”
漠北军分开后作战难度会加大。
鞑靼王现在是只要能打掉漠北一翼,都不算亏,他就是奔着杀人来的。
时言慢慢走过去,到容莫身边说:“前锋让我陪你去,鞑靼王一定要见到我的,左右两翼让副将去。”
容莫顿了下,“你腿行吗?”
时言笑笑,还没开口,容歌就突然道:“他指挥,统筹全局。”
时言上战场肯定不行,容歌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他腿废不废的问题了,而是他上战场一定会死的结局。
时言点头,“我在你后方看着,你别有后顾之忧。”
容莫腾不出多余的口水和容歌拉家常,算是同意了让时言做总指挥,他已经安排好一切,当即道:“出发吧,凯旋。”
帐中围坐一圈的人霎那间同时起身,铿锵有力道:“祝我等,凯旋!”
容莫和他们互相一拜,各自率兵奔赴战场。
等帐中空了,容莫才揉了揉眉心,沉重道:“招待不了妹妹了,战后……再说。”
“凯旋。”容歌抬头说:“二哥和时言一起凯旋。”
时言道:“会的。”
时间不等人,鼓声更密集了,容莫带上兵器就要走,还是忍不住嘱咐容歌道:“妹妹和世子留守军营,一切小心。”
容歌不熟悉漠北的战场,她连漠北的沙都没吃过,更何况眼下天气变化无常,战场情形不是容歌能左右的,她不能随着漠北军出战,也不能添乱。
她道:“二哥放心,军营有我呢。”
容莫一点头,他其实记不住汴京城中女人的脸,以前见容歌的次数也不多,哪怕她后来换了张“李伽蓝”的面孔,容莫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实在不算熟悉。
可这次短暂的相见,他却隐隐觉得容歌又有点不同了,他信任容歌。
至于江桉,他看了容歌一眼,紧了紧手中的剑,还是决定陪着容歌留在军营,这里也不能没有人。
一场漫天的黄沙跌落,大漠山下两方兵马熊熊相对。
鞑靼王更老了,他头发已经全白,高坐在马背上也不见得有多魁梧,唯独那双饱含风霜与仇恨的眼,依旧锋利。
“你们大周的话,决一死战!”鞑靼王盯着容莫,透视的目光却钉在后方不远的时言身上,一字一句笨拙的说:“大漠神山,看着你们还我儿命来!”
容莫拔出了刀,方挥起来,后侧就有一把利箭划破长空,尖啸着直奔鞑靼军心,“铿——”一声钉在了地上。
鞑靼王喘着气,胸口剧烈的起伏,挥开利箭的虎口裂开,血淌了出来。
挑衅!
时言挺直脊背,扶着马鞍缓缓放下了弓,高傲冰冷的头颅仰着,迎接鞑靼王的怒火。
“即是决一死战,也是单方面的屠杀,”容莫阴声说:“没有什么大漠神山,是本王漠北疆域的天锁关,杀!”
鞑靼王紧咬牙关,森森作响,随着容莫的刀锋指向,厉声:“杀!”
耳边嘶喊声如雷,马蹄奔疾,带起层层沙土,时言一眼望不到将士的边,飞快劈砍的玄铁刃迸射着寒光,可同日月辉。
时言轻闭上眼,又慢慢睁开,容莫是前锋,他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他要胜!
“来吧,世代敌对的勇士们,”时言说:“战争遑论对错,对的永远是赢的那一方,大漠的天坑,葬尽了我们数代人。”
鞑靼王烈声喊着,“时言——你一定要死在大漠山下!”
容莫砍来老狼的刀,冷漠道:“他不会,你会。”
老狼如隼的目光盯着他,嘴角笑出了血,不知道是自己咬破的,还是怒急攻心愤的。
万里长空,再激烈的厮杀声也该有个尽头,传不到举族远迁的大漠深处。
部落的老弱妇孺成群结队,车马牛羊艰难的行走着,一眼望不到希望,没有草场,没有和煦的光……置之死地是否能后生?
拓奈迩牵着自己的马儿走,宝蓝色的纱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庞,她有如大漠一般深邃的双眸,是棕绿色的,此刻那眼中隐含泪光。
十八岁的拓奈迩公主回头,往大漠山看去,用鞑靼话哽咽着说:“……回来。”
她是新的鞑靼君主,是在父亲跟前发誓,要带着女人孩子活下去的人。
听说大漠最深处的无人之境有一汪湖泊,那是天女落下的泪,怜悯这片土地的荒芜。
“走到那里,我的勇士们……”拓奈迩仰着头,没让晶莹剔透的泪流出来,风吹动了她的纱,她此刻就是美丽的神女,双手合十向天祈求,“鞑靼的男儿,平安回来。”
最深处的绿洲,湖泊,蓝天白云……拓奈迩在那里等着你们,等着鞑靼被天神宠爱的那天。
回来……
平安回来……
大周的话叫“凯旋”,十八岁的拓奈迩看着凄苦的部落女人,看着襁褓中的孩童,她擦干了泪,真诚无比的说:“父亲,我们没有错,活着没有错,想要凯旋也没有错。”
大漠神山啊,请怜悯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