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似乎有人陷入沉思,少年不动声色地将蘸了血污外衫脱下默默清洗。
洗濯间隙,耳边传来并不熟悉人声,有些尖细,带着酒醉微醺鼻音。
因两人喝得有些多,不曾察觉外头动静,所以谈话声并未压低。
少年耳力又极好,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老吴啊,你得想清楚,进去容易出来难哪!被公主瞧上,保不齐得净了身去月安宫伺候,当然了,若实在得脸,公主舍不得给他下刀,最好情况也就是安排到禁卫军里当个侍卫。”
老吴却有些激动:“那可是公主,我那徒儿是不是可以捞个驸马爷做做?”
另一人嗤笑:“你倒想得长远,公主今年才五岁,猴年马月才能议亲?”
老吴退而求其次:“做侍卫也好啊,有前程!皇帝老儿眼皮子底下做事,今日是侍卫,明日说不准就是将军了!我听说不少大将军都是侍卫出身嘛。”
另一人叹息道:“可世上叫‘梁寒’那么多,公主又从未出过宫,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尚且不知,若进了宫发现不是你那好徒儿,岂不是黄粱美梦一场空?你要知道,进了宫可就出不去了,若他不是公主要找人,那就只有当太监这一条路可走了!我也是给人当奴才,可没本事倒腾个侍卫给他当当。”
屋内两相沉默,老吴垂眼喝了口酒,心中慢慢思忖着事情可行性。
那孩子小小年纪却凉薄阴鸷,城府极深,尤其是那森冷眼神投射过来,时常令老吴心感惶恐。
可他又实在天赋异禀,聪慧坚韧,老吴在武行多年,从未遇到这般根骨极佳之人,只可惜被那样家庭埋没了。
这一去,若得公主青睐自然是最好。
老吴知道他性子,给他一根藤,他就能不择手段往上爬。倘若日后飞黄腾达,他这个师父好处是受用不尽。
摆在面前两个选择,无疑是一场仅次于生死赌局,赢则青云直上,可若是赌错了,就像庄平说,孩子这辈子几乎是毁得彻彻底底。
可那又如何呢?
亲生父母尚且如此待他,他这个半路师父难不成得掏心掏肺养他一辈子么?
何况前头并非万丈悬崖,一来确有可能被公主瞧上,二来他模样极好,给那些皇子王孙做禁/脔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荣华富贵近在眼前,最坏不过是少个有根骨徒儿,伤感几日也就忘了。
老吴是最称职赌徒,想到这几层,整个人都燥起来!
门外,少年紧绷着唇角,拳头攥得极紧,生生将手心抓破,目光里翻涌出锐利而狠戾寒芒。
默了好半晌,老吴眼底精光敛去,叹口气,抬眼无奈道:“那孩子命苦,如今又没了爹娘,我做师父,让他拿后半生尊严去赌一个前程,我舍不得啊。”
话语落下时,少年眼中阴戾敛去了几分,眉目也微微舒展开来。
杯盏“咚”一声轻轻落在桌案,老吴幽幽一笑,“他若是攀上青云梯,做师父替他高兴,也不求回报,真正得益却是你啊。”
庄平一怔:“此话怎讲?”
老吴望了他一眼,抿了口酒,慢悠悠道:“这差事若是干不好,你在公主面前也算是出了力,公主自会看到你用心。可若是干得好,你老庄可是大功一件!提拔上去也是早晚事儿,你当真一辈子在那断子绝孙衙门当差么?宫中那么多油水衙门,你就没想过混个掌印太监做做?这样看下来,横竖都于你前途有益啊。”
庄平在蚕室多年,进宫来几乎都是穷苦人家孩子,能捞到油水少得可怜。唯有等那些高门绣户一朝失势,男子充入宫廷为奴,为了少受些折磨,塞点银子买个痛快下刀,就这项进账还得一层层地盘剥,到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
老吴这话一言惊醒梦中人,试试又何妨?
最坏结果不过是同现在一样,可若是成了事,一切就不一样了。
老吴瞧见他目露向往,先试探问:“送到你们衙门那些孩子,平常是个什么价?”
庄平收回思绪道:“也分人,身子弱给二两也就打发了,那地方不干净,熬不过去死了太多了!底子好给五两,够外头那些人家省吃俭用好几年呢。”
庄平说完,目光一滞,忽然反应过来:“嚯,你想要多少?”
他知道老吴突然提及这话不是没有原因,说起来是师徒情深,还不是好处不到位!
老吴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不是我说多少问题,这事得看你意思。赌输了你继续当你差,我损失爱徒,赌赢了你加官进爵,好处也轮不到我。可谁让咱们是好兄弟呢,你若当真想谋个前程,我也只好忍痛割爱,怎么样?荣辱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庄平明白他心思,斟酌了一会,含糊道:“这事能不能成尚且不知,皇宫大内是吃人地儿,贵人心思谁也猜不到,今日给你脸,说不准明日就砍了你脑袋,谁知道呢!”
老吴道:“嗳,你说我都明白,这世上是非成败都有各自命数嘛,只是机会难求,错过了可就是一辈子事儿了。”
庄平绷着嘴角,沉默好一会儿,终于咬咬牙抬头,眸中透着坚定:“你送他入宫,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如何?”
二十两不算小数目,是庄平两年俸禄不止,可若因此走运得了婉妃娘娘信任,那好处才是无穷无尽。
本以为二十两已经足够令人心动,可老吴却不大高兴,脸沉了下来:“老兄,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皇宫是银子堆出来地方,往后你做了大总管,流水般银子哗哗地往口袋里倒,贵主儿赏个镯子抵得上寻常百姓吃香喝辣一辈子了。二十两,打发叫花子呢?罢了,你若是没这个诚意,这事儿就当我没提——”
庄平立刻急红了脸:“八字还没一撇事儿,你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吴淡定地笑了笑:“我知道八字没一撇,这样,一百两,我自有办法让那乖徒儿往后跟着你,你若是发达了,贵人们赏赐还是经你手油水,我一概不要,只要每月俸禄分我两成如何?”
庄平愤而拂手,冷笑道:“如何?不如何!馋鬼抢生肉,贪多嚼不烂道理你不明白么?”
……
少年倚在门外灯柱旁望着高天冷月,慢慢牵起嘴角,眼底冷意将初春和软夜风杀得宛若冰窖。
几日前他母亲惨死,他亲手将罪魁祸首,他父亲,杀死在一间破庙之内,引无数乌鸦恶狗过来,将那具尸体咬得残渣不剩。
方才,他在母亲坟墓不远处,瞧见自己堂舅对母亲遗体行不轨之事,他用一块石砖对其头骨狠狠砸了几百下,直到那人被砸得烂碎如泥,鲜血和碎肉浸入土中,根本瞧不出原本模样,他才将坟墓恢复原样。
至于男人破碎尸体,自有野狗出来收拾。
原本以为师父待他不错,只是好赌,没想到竟有一日算计在他头上。
好,很好。
里头没谈拢,又都喝得头脑不大清醒,庄平愤然欲离去,老吴也不舍得到嘴鸭子飞了,两人皆贪心,一个官迷心窍,一个财迷心窍,却又各自看不惯对方行径。
两人终于闹急了眼,推推搡搡间,桌上酒壶“啪”一声滚落在地。
梁寒透过门缝看过去,目光一凛,俯身从脚边捡起一块碎石头,凤眸眯起,指尖微一用力,碎石便“嗖”一声弹了出去,打在屋内老吴腿肚上。
老吴吃痛,两腿一弯没有站稳,庄平又在这时候推了他一把,老吴扑通一声向后仰去,地上碎瓷片恰恰没入脖颈,霎时血流如注。
庄平转身要走,见身后人没了动静,忍不住转过头来瞧,一瞧便吓得浑身一颤。
老吴躺在血泊里,后颈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喷射,双目圆瞪,嘴巴半张半合说不出话,整个人抽搐不停,片刻就没了气儿。
庄平吓得瞳孔骤缩,面色煞白,惊慌失措地喊了声“老吴”,又慌慌张张地瞧了瞧四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脑海中一片混乱。
强自镇定下来,才想起四下无人,没人知道自己今晚来过,老吴是喝多了酒自己摔死了,与他无关,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慌忙将自己那副碗筷收好,正打算悄悄离开,蓦然间入耳开门声吓得他魂魄骤散。
竹门缓缓推开,一个清冷漂亮少年慢慢走进来。
面色苍白到极致,凤眸深不见底,五官却精致昳丽得不似凡人。
庄平呼吸滞住,心中不知是惊诧更多,还是恐惧更多。
少年扫了眼地上人,唇角慢慢勾起,眼底冷意让见过多少生死和风浪庄平都忍不住背脊发凉,浑身瑟瑟。
“你……你就是梁寒?你师父是自己摔死,不是我杀,不是!”
少年面不改色地抬头,声音很淡,透着清冽冰冷:“你推了他,我看见了。”
证据确凿,无可狡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少年没有立刻报官,只是静静地望着地上尸体,仿佛在欣赏一件破碎艺术品。
庄平慌得牙关直打颤:“我给你钱,你就当什么都没瞧见可好?今日我本该回宫,没人晓得我在这儿!只要你说不知道,谁都查不到我身上!”
少年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倒是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倒了杯冷茶饮了一口。
分明只是个平民少年,周身却笼罩着一股无法忽视危险气息。
庄平在宫中见过不少贵人,可与他同龄,或比他还要大一些皇子们,都远远没有这般强大凛然气场。
庄平心思,在他面前压根无处遁形。
“谈个条件,你应该可以接受。”
少年忽然开口,语气平淡而随意,并非强人所难,却似乎根本无法推拒。
庄平心里一咯噔,“您说?”
话落才觉不对。
他虽做了一辈子奴才,可也是有身份少监,底下小太监敬他惧他,宫外也没人敢对他无礼,可面对这样一个十岁少年,却下意识用了“您”。
少年心思细腻,自然也注意到这一措辞,不过哂笑置之。
“我替你隐瞒此事,你带我见公主。”
凤眸微微抬起,里头是深不见底寒潭,“公主留下我最好,若是不合公主意,还请庄少监帮衬,让我留在宫中。”
一句“帮衬”,庄平立刻明白其中深意,迟疑了一下道:“糊弄一次倒是不难,可大内对宫监核查极其严格,三年一小查,五年一大查,恐怕不容易瞒过去啊,到时候事情败露,咱们都得掉脑袋。”
少年望了眼地上尸体,冷冷启唇道:“少监有别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