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用到将尽时,家仆报李沅已在书房候着了,这人年逾三旬,自岑倚风接管家业后一直追随至今,目前主管韶州的账房,是岑倚风身边最得力信任的人。无弹窗www
岑倚风起身去了书房,岑过雪用过膳也赶紧离开,她没有直接回花笺居,而是前往岑海平的居所静仁院,她有晨昏定省的习惯,因这回起晚,怕岑倚风生气才会先去的厅堂。经过琴瑟庭时,看着满园绽如霞裹彤云的芍药花,岑过雪居然静静地发了一阵子呆,记得母亲生前最喜芍药花,岑海平为此单独辟出一个小园,还取名为“琴瑟庭”,那时岑海平执着母亲的手,在廊下看花,情深意挚地吟出一句“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母亲在他怀中羞红了脸,那一笑,却胜过庭中所有姹紫嫣红,如许动人。
甫一进屋,药味就像浓烟一样滚入鼻尖,岑海平刚刚服完药,家仆欠个身,端着药碗退下,岑过雪举步至床畔,总觉得父亲的样子一日老似一日,母亲离逝后,仿佛也带走了他的活力与健康。
“爹爹。”她轻音呼唤。
岑海平睁开眼,光照下有些昏眊,只见床前有张玉洁无疵的丽颜,他直愣愣盯了半晌,眸底倏然涌出一道强烈的炽热,欢喜无措地讲:“僖僖,你来了啊”
岑过雪听得心酸,岑海平经常对着她喊出娘亲的闺名:“爹爹,我是过雪。”
“过雪”岑海平显然神智不大清楚,又仔细瞅了瞅她才觉出不同,眉宇间拧起一条条苍老的皱纹,有如错综盘延的虬枝,只是问,“僖僖呢”
岑过雪忍住一口酸涩:“爹爹,娘亲她在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岑海平呆了两呆,继而动怒:“胡说,僖僖还说要给我生个儿子呢”
母亲后来怀有身孕,岑海平高兴得几乎发狂,对她视若拱璧,呵护备至,岑过雪记得那时身怀六甲母亲坐在窗前,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对她一字一句地讲:“过雪,如今那个女人死了,我一定得为你爹生个儿子,只有这样子,咱们才能在岑家彻底站稳脚跟,日后岑家的一切,就都属于咱们了。”
母亲的声音素来温祥柔婉,总是带着一点点软弱无力,好似一揉即碎的雪绒花,惹人莫名堪怜,然而那一刻,却是岑过雪从未听过的狠厉毒绝。
她并不清楚母亲心中的打算,只知道母亲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她与五妹好,不会再像曾前那样吃苦受罪。
岑海平稍后仿佛又明白过来,嘴里喃喃自语:“是啊,她是去了,她是去了僖僖她,是真的不会回来了”说罢抱起枕边的一个玉匣,呜咽哭泣。
玉匣里装着母亲的一绺青丝,当年母亲难产而殁,岑海平近乎崩溃,病重数月之久,后来身体一直不见起色,日日服药,精神也是大受刺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喊着母亲的名字,抱着那个玉匣啼哭,好似那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他对母亲情深如斯,实在叫人潸然泪下。
岑过雪又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与岑倚风之间的不伦关系,岑海平一边哭,她也一边用绢帕拭着眼角的泪,如今她轻易不肯在人前哭泣,只怕会换来岑倚风的嘲笑,现在岑海平精神恍恍惚惚,自然不会同外人说。
岑海平没多久就哭累了,抱着那个玉匣躺在床上寐着,岑过雪替他掖好被子,就命家仆进来照看,自己则走出房间。
有时她会在静仁院坐上很久,是以会让冬袖先行回去,她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发呆,也不愿回自己的房间,那里总有岑倚风的味道,叫她感觉透不过气。
走在半途时,面前忽然窜出一条人影,正是岑倚风的随侍江轲:“少主在等您。”
没料到岑倚风这么快就在书房谈完事情,岑过雪懂江轲的意思,不禁加快脚步往花笺居行去,刻意走的临东那扇偏门,当推开屋门,果然见岑倚风斜签着身坐在软榻上,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小几上一柄七宝明月雪纱纨扇,修长的指从绯色流苏间流连而过,仿佛是抚摸过美人飘香的发梢,那模样慵懒而随意。
不见冬袖的身影,岑过雪心里咯噔一沉,轻声唤道:“哥哥”
岑倚风这才将纨扇搁置一旁,眯着眼往她脸上睇去:“眼睛这么红,哭了”
岑过雪有些惊慌,下意识朝妆台上的铜镜望去一眼,眼眶两圈果然红肿肿的,跟桃子一样,发觉岑倚风目光转变阴沉,旋即解释:“没、没有是刚刚有沙子吹进去了”
“是么。”岑倚风起身,“我瞧瞧。”
他身量高挑,欣长端雅宛若玉树,站在岑过雪面前足足高出一头之多,俯首时,阴影几乎覆住她的整张脸,只觉得无从遁形。
眼前男子有着逼人窒息的美貌,但在岑过雪眼中却恍若梦魇一般可怕,她马上撇过脸,哪知岑倚风见她一低头,猛地钳住下颌,强迫逼着她面对自己,他的手劲太大,骨头都恨不得被攥成齑粉,岑过雪痛得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却是动也不敢动,只恁任他用手指掰开眼睑,仔细检查着,仿佛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丈夫,要为爱妻吹去眼中那一粒小小的沙子。
岑过雪颤颤抖抖地启唇,嗫嚅道:“已已经没事了。”
岑倚风冷冷放下手,瞧着她的反应,脸上扯出一道讥讽的轻笑:“怎么,心里觉得委屈”
岑过雪赶紧摇头:“没有。”
岑倚风手指捻着她耳朵上摇曳的金镶紫瑛耳坠,冷笑出声:“父亲现在神志不清,对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你就算到他跟前哭诉也没有用。”
岑过雪一颗心被他刺得千疮百孔,不禁哽咽难言,匀了匀呼吸才道:“哥哥误会了,就像哥哥说的,我这是罪有应得,哪里还有脸面在爹爹跟前哭诉。”言讫,泪水终究没忍住,顺着粉腮簌簌滚落,宛若撒入花间的数斛珍珠,剔透得叫人心疼。
岑倚风将那泪轻轻地吻了,又咸又软,夹杂着淡淡的香,似那入甑的红梅花露,在唇齿间氤氲,是她的味道。
“好了。”他的态度从来如此,忽冷忽热,时而温存如蜜,时而又冰冷如刃,根本叫岑过雪无从招架,“去把那个盒子打开。”
岑过雪瞅见雕漆嵌螺钿小几上置着一个红木长盒,再瞅他嘴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心下就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按照他所说,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裁剪精美的翡绿繁纱裙。
她瞳孔深深一凝,形如泥塑雕像。
岑倚风站在身旁,举手拂了拂她的鬓发,眉目间的柔情总带着几分不真实,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一样:“这是我为你特意定制的,喜不喜欢”
岑过雪安静无声地发抖,好比薄胎瓷器从内“咔嚓”裂开一条细缝,四面八方地龟裂,轻轻一碰就能支离破碎,她清丽的容颜上早失去血色,像敷着一团浆白,连握住纱裙的手指都掐得苍白了。
岑倚风好像浑然不觉,一副慢悠悠的口吻:“可惜以前那件坏掉了,我又找人重新做了件一模一样的,你不是最喜欢这件裙子么”
岑过雪低着头,额发遮住眸底的神色:“嗯”
岑倚风嗓音跟融进碎冰似的,一点一点冷淡下去:“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岑过雪恐他生气,露出一丝牵强的笑容:“没有哥哥,我很高兴呢。”
岑倚风默不作声。
岑过雪情知他的脾气,踮起脚,两条雪藕似的玉臂环住他的脖颈,轻啄了下那颜色淡薄的唇。
正欲离开,纤细的腰肢却被他紧紧揽住,岑过雪往前一倾,霎时与他的身躯贴得密不可分,再无一丝缝隙。
“这么久了,连亲人都不会。”他坏笑地啃弄下她白嫩的耳垂,显然不太满意,贴上她花瓣般香软的嫣唇,将舌尖探进去,与她唇齿交缠。
他越吻越深,搅着她的小舌在口中排山倒海,岑过雪玉颊通红,几乎喘不上气来,而他的手在腰际环得那般紧,像铁箍一样,那吻的势头似乎一发而不可收拾,岑过雪发觉他浑身升起异样的热度,眼下还是白天,他,他
她急得推开他,唇与唇相离,人却还在他的怀中。
窓纸幽迷,遮得屋内光线隐晦不清,令他完美无俦的脸庞上总蒙着淡淡的阴影,唯有目光,明明隔着衣物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燥热,但那目光却冷而无形,深邃如能噬人。
在他略含讥诮的注视下,岑过雪赶忙找个借口:“我去把裙子换上,给哥哥瞧好不好”
岑倚风长眉斜挑入鬓:“真喜欢”
岑过雪心里分明难受如绞,可还是仰起头莞尔,她知道自己这种乖觉又有点撒娇的样子岑倚风最喜欢,心情好的时候往往会饶过她一劫。
岑倚风果然放开她:“那好啊,不过现在大可不必,等到博阳侯过寿那日,你便拣这件穿好了。”
瞅着岑过雪青白的一张小脸,他忍不住再捅去一刀:“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芬芳的鬓边,似冷冷泻地的宝石碎片,能够割肌刺肤,“这一回,你的珩哥哥也会来呢。”
岑过雪顿若五雷轰顶一般僵立原地,浑身冰冷,没有呼吸,亦如死人。
岑倚风熟视无睹,缠绵地吻了吻她的唇,不忘提醒一句:“记得那日穿上。”
岑过雪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在原处茕茕孑然,西窗垂着湘竹帘子,被风吹得吱吱呀呀作响,零零星星的红蕊花瓣扑在上面,恍若隔纱蝴蝶,繁影迷渺,偶尔漏进来两三瓣,恰好栖落在她的裙裾边,绘成最娇艳绮美的纹案。
耳畔似有欢声笑语,忽近忽远,桃花杨柳,桥廊深径,二人一路追逐嬉戏,整个世间好像只剩下彼此的嬉闹声,待玩得累了,各自凭阑而歇,看着头上柳絮飘摇,闻着枝头雏莺学啼,春风吹动她碧绿色的裙角,如盏荷叶袅娉摆动,拂来一阵青郁萍香,蓦听那人慢慢念出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窗外鸟儿一啼,惊醒梦中人,岑过雪省回神,空荡荡的屋内原来只是她一人。
浮光,流年,那些牵缠念忆,终究只化成烟云,被风吹得了无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