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1 / 1)

在鹿野平原,爱笑的人很少。

于丽丽爱笑,她的父亲会夸她可爱,但怜这样的人爱笑,只会为他招来一顿毒打。可这个人又天生反骨,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

那一批流浪者,于丽丽也不记得究竟有多少个了,被串成一串牵在队伍的末尾,跟着大家一块儿迁徙。鹿野的人虽然都心狠手辣,可也不会随意杀人,因为人就代表了劳动力,死一个都是损失。

可流浪者大多没有鞋子,也没有厚实的衣物,像怜这样讨打的,身上有伤,往往跟不上行进的速度。有一回他摔倒在地上,被拖着走了一段路,于丽丽还以为他死了呢。

于丽丽喜欢他,因为他爱笑。她叫父亲帮帮他,父亲点了头,转身就让人拿鞭子过去了。

一鞭子抽下去的时候,于丽丽的心都跟着抖了抖,这时队伍后头倏然冲出来一个跟怜差不多大的少年,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那一鞭。

少年叫沅,是于丽丽在那批流浪者里第二个记住的人。

沅看起来没有怜那么特别,是个讨喜的娃娃脸,只不过太瘦了,头发也枯得像杂草,整个一平平无奇。他护住了怜,又跪在地上,尽说些讨好的话,低声下气地求着他们放过了怜。

后来他就背着怜跟在了队伍后面,可他力气也不大,背得很是勉强,怜的脚都拖在了地上。好在平原上都是泥土啊,否则那双脚就要废了。

沅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就更普通了,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于丽丽根本都没记住她的名字跟长相。她只记得他们三个人亦趋亦步地跟在队伍后头的场景,远远的,像是一家人。

“再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们了,他们住的地方跟我不一样。”于丽丽道。

“那你知道他们偷钥匙的事情吗?”邢昼追问。

“是他们吗?”于丽丽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可当时她真的太小了,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有时只是听她父亲提过,所以记得不是很牢。她冥思苦想半天,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可、可是我不能确定,好像是有人偷了钥匙,那段时间祭司们脾气都不太好。还有个人好像被抓回来了,我远远看过一眼,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道是谁……”

是宋沅。

相野把各条线索串一串,就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宋沅在那条发给宋灵示警的短信里说,是楚怜害他被抓住的。

三个相依为命的伙伴,在最后一刻反目成仇了么?

思忖片刻,相野又往下看。于丽丽是十八岁离开的鹿野,那时候是2015年,楚怜已经失踪三载。

除了楚怜的事,于丽丽又交代了一些别的,但她当了那么多年的情妇,从不过问鹿野的事,知道的也都是从前的信息了,与现在的鹿野可对不上号。

匆匆扫了一遍,相野放下文件抬眸,就看到坐在对面的邢昼揉了揉眉心。审问于丽丽大约真的是件费心的事,饶是邢昼这样的工作狂人,都觉得疲惫。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昨晚提前回来的老乐会去接邢昼的班,看看还能不能问出点别的。

与此同时,陈君阳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他们找到裴哥了,很快就会实施抓捕。

相野对那位裴哥不感兴趣,他不过就是一个被雇佣的打手,但找到他,或许就能顺藤摸瓜得到假父母的消息,尤其是假宋灵。她出现在楚怜身边,或许会知道楚怜金蝉脱壳后的去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老乐和邢昼连番审问下,属于宁玉生的势力被逐渐拔除。曹月那边没了威胁,捐款大业也在稳步推进中。她还是那个我见犹怜的原配,网上偶尔有几句阴谋论,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来。

于丽丽被关进了特殊牢房,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她直接害过人,但作为既得利益者,又是鹿野出来的,仍要进行改造。

至于曹月,将所有捐款事宜委托给专业机构处理后,她又再次住进了疗养院。只是从前监视她的是宁玉生,现在换成了缉凶处。

没有证据,在宁玉生这件事里,曹月就是无罪的。但知道真相的人都明白,曹月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在不排除楚怜还有可能联络她的情况下,缉凶处不会放弃对她的监视。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暂时也没个定数。

宗眠亲自送她去的疗养院,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浪费口舌问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他陪着曹月在疗养院里坐了一会儿,便干脆利落地走了。

曹月目送他远去,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前,忽然叫住他。

“你相信你们能赢过他吗?”

宗眠回头,他当然明白这个“他”指的一定是楚怜。于是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曹月品味着她的话,良久,浅淡地笑了笑,说:“那就祝你们好运吧。”

她其实只见过楚怜一次。

那天在图书馆,她坐下来跟楚怜聊了有十分钟。那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目光平和,却又叫人心生忌惮。什么样的人,能如此平静地在微笑中决定别人的生死呢?楚怜算一个。

他表现得那样从容得体,除了在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看了一会儿手机。与人谈话时看手机是很失礼的,楚怜看完后,还跟曹月表示歉意。

“抱歉,家里的晚辈考上省状元了。”他说这话时也是微笑着的。

曹月从手机里听到了那个晚辈的名字,叫相野。后来相野和邢昼一起到别墅拜访的时候,她也亲自见到了他。

她摸不准楚怜对相野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是善、是恶,但她在相野身上仿佛看到了宁玉生的影子。

真的那个宁玉生,他当年也是状元呢,虽然只是市里的状元。贫穷和困苦没有将他拖垮,他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想要改变其他人的。

或许当捐款全部落实的那一天,他会得到一丝慰藉吧。

曹月这么想着,一个人独自在花园里坐了很久。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披着件薄纱似的披肩,却还是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刻感受到一丝凉意。

护士匆忙跑来,柔声跟她说话,劝她进屋。

她一贯随和,点点头便被人搀着往屋里走。只是最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夕阳,浪漫至死的夕阳,绚烂如火,却又冷冽如刀。

城市另一边的民宿里,温度正好。

因着前段时间的忙碌,大家难得能有时间一块儿坐下来吃饭,所以趁着今天大家都有空,闻月和小熊在中庭搭起了烧烤架子,准备犒劳大家。

相野也终于见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炊事兵乔治。

乔治虽然给自己取了个外国人名,但长相非常正统,浓眉大眼的,还有点憨。他并不爱说话,很容易害羞和脸红,全程低着头在那边烤肉。但相野也注意到,他常常会偷看自己,尤其是在自己吃东西的时候。

闻月悄悄提点他:“中华小当家看过吗?这个时候你应该露出同款的享受表情,以示对厨师的尊重。”

相野:“我拒绝。”

闻月:“其实也不用那么夸张的,你说一句好吃就行了。”

宗眠:“你没想过他可能没看过中华小当家吗?”

闻月略显诧异,随即又想明白了其中缘由,立刻投去心疼目光。她之后,又是小熊、老乐、乔治、裴光,甚至是简寒栖。

我并不想看什么中华小当家好吗。相野面无表情地想。

可话题一开,已经没什么能阻止决明了,“崽崽!我的崽崽!我太心痛了,阳阳都把中华小当家看过三遍了,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放!”

相野:“不要。”

拒绝无效。

闻月高高兴兴地支使着简寒栖搬来音响和投影幕布,她就说这顿烧烤缺了点什么呢,原来是下饭剧啊。

相野不要看《中华小当家》,那可以看别的嘛。

一番艰难抉择后,幕布上投影的内容变成了——《小猪佩奇》。

决明悄悄告诉相野,其实乔治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他很喜欢看动画片,但怕别人觉得他幼稚,一直藏着不说,所以希望相野也不要拆穿他。

相野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干这么无聊的事情,不过托《小猪佩奇》的福,乔治终于不再盯着他看了,让他松快不少。

不一会儿,决明幸灾乐祸的笑声又在中庭响起。盖因闻月给陈君陶拨去了视频电话,邀请兄妹俩与他们同乐,结果镜头扫到陈君阳,他正可怜巴巴地坐在板凳上吃泡面。

决明的笑声实在太欠扁,陈君阳端着泡面碗气到脸红,差点要从手机屏幕里爬出来跟决明撕逼。

“略略略。”决明吐舌头。

“哼。”陈君阳鼻孔出气,“你有本事也开视频,不敢开,那就是跟我一样在吃泡面!”

决明卡壳了。

可不是嘛,决明也不在民宿啊,连个烧烤的香味都闻不到。

沉默。

尴尬的沉默。

下一秒,“呜哇——”嚎啕的哭声响彻中庭,决明捧着自己的泡面碗悲从中来,假是挺假的,但贵在声音够大。

陈君阳气死了,“你就会哭!”

决明立刻给他放了一首《男人哭吧不是罪》。

陈君阳:“关掉!”

决明:“不要!”

相野看着他们隔网线吵架,不禁刷新了对他们的认知。整个中庭一时热闹非凡,有陈君阳和决明的吵闹声,有烧烤的滋滋声,还有歌声和动画片当bg。

宗眠痛苦地闭上眼:吵死了,世界毁灭吧。

作为现场唯一的一个外来客,裴光却对此适应良好,他甚至很喜欢这种氛围。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拿着一盘子烤串,不上前打扰,但也会跟着发笑。

笑着笑着他又忧愁起来,因为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太过美好,美好得好像跟他隔了一层朦胧滤镜。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就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于是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开始忧愁。

相野他们在忙的事情好像逐渐都尘埃落定了,那自己呢?到底该何去何从?

考虑了这么多天,裴光依旧没有得到一个结果。他讨厌自己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但又无可奈何,于是成天泡在训练室里,观摩相野训练。相野的眼神总是那么坚定,他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忧愁片刻,他又忍不住用视线去搜寻相野的身影,可一抬头——人呢?

裴光下意识地起身寻找,环顾四周,看到相野和邢昼正并肩往外走。他挠了挠头,不知道他们去干嘛,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喊人,闻月的声音就从音响那儿传来。

“要不要来唱歌?”她问。

决明开始起哄,其他人也多少有点期待。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歌手啊,虽然已经是退圈且不红的,歌手就是歌手。

裴光推脱不过,便过去点了两首歌唱起来,也算谢谢大家的收留和照顾。

歌声响起时,相野和邢昼恰好走到民宿外头。相野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而看向邢昼,问:“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邢昼拿出一个胡桃色的小木牌,递过去,道:“奖励。”

相野顿了两秒,接过木牌。这木牌有护身符那么大,看得出是手工刻的,正面是“出入平安”四个篆体字,背面是符文,顶端还系着红绳。

邢昼解释道:“功效跟阳阳上次给你的那枚护身符等同。”

相野垂眸看着小木牌,一时没有答话。而就在邢昼以为他不会说什么时,他又难得地说了声“谢谢”。

那声音很轻,飘在风里,就更轻了。但邢昼确确实实听到了,余光扫到相野头顶被削断的那缕头发,忽然又有种想要摸一摸的冲动。可他转念想起相野不喜欢这个动作,便又按捺下来。

两人站在后门口的路灯下,听着中庭的喧闹和歌声,好像又回到了酒吧街那个夜晚。

相野有点不自在,他敏锐地察觉到心底有股异样情愫在滋生,本能地抗拒,可就连空气都在跟他作对,包裹着他,把邢昼的气息送进他的身体里。

有时感知太敏锐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邢昼的存在感太强了,不说话时就像沉默的山岳。相野急于打破这种境况,便主动开口说话。

“我那天看书,《说文解字》里给‘怜’字做注解,怜,哀也。”

邢昼:“一个字不能代表什么。”

相野:“也许。”

谁是真笑,谁是假哭,也许只有时间才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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