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剑尖压在脖颈,她丝毫没有反抗,甚至还仰起了细白的脖颈,朝他的方向急迫地靠了过去。
“阿玉,你,你不记得我了吗?”她泪珠顺着颊侧滑落。
他执剑的大手极稳,没有任何波动。
女孩子一双乌黑的桃花眼睁得极大,瓷白的鼻尖都擦红了,唇还肿着,衣衫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瞧着极为可怜。
他秀逸的眉不自觉已经微微皱起。
她哽咽着,“我们,有,有婚约。婚,婚期,就在明,明年四月的时候……”
明年四月,按理说便应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阿玉会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回上京来迎娶她,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
婚约。
男人架在她脖颈上的剑锋丝毫未动,语气平静到近乎残忍,“以前,我确实有过一桩婚约。”
“只是不过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我本意。”
白茸呆住了。
“那,阿玉,这些年,你给我的那些信和礼物,难道也是假的?”白茸声音发颤,“还有我及笄的时候,你送我的那支玉簪……”她慌乱无措,去摸自己的发。可惜玉簪也被她宝贝地收了起来,藏在了梳妆台深处,没舍得带在身上。
小姐妹还打趣过,说他专挑她及笄的时候送玉簪,其实是在暗示那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白茸害羞地说他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心里却是极欢喜的。
现在,告诉她,那么些年里,他对她的维护,对她的纵容,她生辰和年节时青鸟如约带来的便笺和礼物,全都是假的?
他淡漠地说,“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
他甚至已记不太清。
白茸呆呆看着他清逸绝伦的面容。
这一刻,竟然生出了一种极为荒唐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人不是阿玉,而只是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好,这一刻,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是虚假的。
阿玉要杀她?
她很茫然。
……甚至骤然感觉一阵脱力。
那杀便杀吧。
也好。从小她便一直过着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身边没有一个人爱她。只有他会维护她,在意她的感受,给她准备独一份的礼物。
现在,到头来,他也要杀她。
她已经活得很疲惫了,死在他的剑下,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索性闭上了眼,少女眼睛已经完全哭肿了,眼皮是桃花一样的红,钻入洞窟的阳光在那排卷翘的睫上铺上了一层极为晦暗的金。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剑刃离开了她的脖颈。
“你太弱了,我不杀凡人。”他淡淡说,陡然归剑入鞘。
高大的男人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眉目冰冷,“再过三年,希望你至少努力到筑基。到时候,再来葭月台找我。”
阿玉走了。
或者说,那个和阿玉很像的男人走了。
……
白茸不知道在原地枯坐了多久,终于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她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差点摔倒,随即脸涨得通红。她几乎被折腾了一宿,没多少合眼的时候,此刻又累又疼。
她扶着墙,缓缓顺着流水往外走。
洞窟果然还有另外的出口,白茸一瘸一拐,艰难麻木地走出洞窟,才发现,天色竟然已经又将近昏黄。
天光渐晚,树影婆娑。
白茸凭着记忆,朝着自己之前采枯茅的方位找了回去。漆灵山地势极为复杂,她以前没走过夜路,都是趁着白天采药。
拖着麻木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在一处草丛找到了自己掉落的背篓。
背篓还未装满,她还得继续收集枯茅。
青岚宗对外门弟子的管教十分严格,戒律森严。每日弟子都有日课,进入炼气期后,便需定期领取宗门任务换取灵石,每月有考核,考核不合格的弟子会被削减月钱,或者被罚扫撒,太多不合格便会被劝退。
周身极为静谧,只听到淡淡风声和隐约虫鸣。
白茸找了一条干净的小溪,脱了衣服,把自己浸入了溪水中。
溪水蔓延而上,她忍不住瑟缩着,脸又红又白,闭目抬臂擦洗自己身体。她肌肤原本细薄,稍微一用力,便会留下看着触目惊心的痕迹。他是剑修,身体素质远非她能比,那晚对她又没多少怜惜,她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
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阿玉?
她怎么也不相信,阿玉会这样对她。
沈桓玉从小性子便清冷寡言,见面的时候,对她也并没说过多少温柔亲近的话,他是个行动远大于言语的人。可是,白茸知道,他对她一直很好,心里是记挂着她的。
阿玉不是这样子的。
她告诉自己。
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救命的浮木,白茸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男人可能确实不是沈桓玉。
只是一个长相相同的人罢了,只是恰好都有那样的玉佩,只是恰好还都在青岚宗修行。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反复给自己洗脑,来挽救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意识。
白茸不愿再低头多看一眼自己,连溪水里的倒影都不愿再看。
迅速洗完后,她用帕子绞干了一头漆黑的长发,她只穿着中衣,把外裳清洗了一下晾好。
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
深秋山中寒露极重,她被冻得双唇发白,梦里睡得极不安稳,整个人都蜷缩成了小小一团。
葭月台上的灯亮了一宿。
葭月台背靠寒石,这里并不是清珞峰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却算是清珞峰最特殊的一处。所有人都知道这里住着的人是谁,因为他性子清冷不喜欢人接近,这里常年只有他一人独居。
沈长离选中此处,只是因为位置取得好,是青州二十四峰里,地势最高最为僻静的一处,且生着寒石,气温极低,旁人无法久留。
屋内陈设相当简洁,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正屋陈设着一张小几,旁边便是剑架,一柄散发着寒气,玄黑剑鞘的长剑正放置于此。
沈长离从漆灵山除妖归来后,便独自一人闭关了,谁也不见。
侧屋传来隐约的水声。他沐浴完,推开了门。
高挑的男人着一身白衣,湿漉漉的黑发垂在劲瘦有力的腰际。整个人,从头到尾近乎一尘不染。
香炉惯常熏着迦南,是他平日常用的香。沈长离五感极为敏锐。如今,他能嗅到自己身上迦南甘平清凛的味道里,已经混杂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幽微的蜜香,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哪个女人。
屋内悬挂着一张青面獠牙的狰狞罗刹木面。面具旁,是一卷《灵飞经》的挂轴。
冰水刺骨的温度似乎还残余在肌肤上。他静坐了一会,伸手扯开了自己中衣,昏黄的灯光下,露出的肌肤紧实,有如冷玉。
他垂下长睫,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自己锁骨间,天突穴的位置。那里原本点着一颗灼目的朱砂痣,如血一般灼然,伴随他很久。
那一晚之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自他转修心法,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情丝和尘缘后,他忘了很多不重要的事情。
那个女人,便应也是其中之一。
沈长离天生性子便较常人寡淡,冷心冷性,心性坚定,在意的人或事极少。
这是他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为了必须完成的事情。
沈长离这辈子行事从不后悔,不走回头路,做出的任何选择他都愿意承担后果,也从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后悔的地方。
修行一途,感情本只是迷障。
这次却意外中了妖花情毒,而且碰到了那个意外闯入的女人,发生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他闭目坐下,运气修行,驱赶掉心中不必要的杂念。
三年后,他便会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此事,这辈子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
翌日清晨,白茸背好背篓,继续拖着沉重的身体在草丛里找枯茅。
足足走了一整日。
第二日复又如此。
直到第三日,太阳西沉,背篓终于满了,白茸拖着麻木的双腿,背着背篓往出山口走去。
出山的隘口按惯例有弟子把守。
待再度看到隐绰人影的时候,白茸整个人身上力气才仿佛一下被抽走,腿脚都是软着的,
她迟钝地意识道,自己好像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今日看守漆灵山大门的一个是白茸不认识的剑修弟子,穿着青袍,胸口绘着一柄小剑。
视线所及,她没见到任何其他出山的人。
白茸有些迷茫,那弟子见到她,神情却一变。
“这几日宗内下了禁令,漆灵山禁止任何人入内,你是何时进去的?“他不由分说攥住了白茸手腕,用力很大,白茸压根挣脱不动,手腕登时传来一阵剧痛,皮肤已经被他按出了淤青。
她唇动了动,声音是无力的微哑,“我是七日前进山采药的,没有听过禁止入内的消息。”
“早给你们传音了,采药的弟子都已经早早出来了。”那弟子说,“你莫非要说,单没给你说?”
白茸心一分分沉了下去,她轻声解释,“我没有传音符,所以没收到消息。”
“你去戒律堂再说吧。“那弟子冷笑了声,叫几个小弟子把白茸带走。
那篮不值钱的枯茅被他轻蔑地随手丢在了地上,很快叫人踩得七零八落。
不多时,戒律堂匆匆赶来了几人,走在最前的是丹阳峰管理新弟子的教习长老孙净心。
孙净心神情很严厉,“这三日漆灵山都禁止入内,我们早在前日便下令封山了。白茸,你昨日为何听令不归?”
白茸面色苍白,“我不知道。”
“我没有传音符,没有收到信号。”她此刻脑子一片空白,这句话几乎是被本能从嘴里拽出来的。
孙净心皱眉,“相里,这是怎么回事?你没给她传音符?”
进漆灵山必须携带传音符,这是宗门一直以来的规定。
相里泽脸色也是难看至极,他在闭关修炼,刚忽然被叫出来,方才知道,白茸给他惹了个这样的大麻烦。
他神情神色变换,一咬牙,“我给师妹令符了,或许是她自己遗失了,便托说是没有。”
白茸难以置信,沙哑着声音说,“我没有。”
“已经给你了。”相里泽脸色阴沉沉的,“白茸,你不要想推卸责任。”
漆灵山那么大,山内有些地方宗门都无法探到,只要他一口咬定给白茸了,宗里也不可能去翻遍漆灵山寻找那个那个不存在的传音符。
“你们说,怎么回事?”孙净心倒是也没有一口咬死,而是询问周围的几个弟子。
白茸认出来了,这几个人,就是之前和她一起进山的同期采药弟子,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李素茹,她此刻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见白茸在看她,便迅速的移开了视线。
天色阴沉沉,已到黄昏,西边飘来几朵积重的漆黑雨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牛毛细雨,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烟灰色的渺茫的雾里。
那些人纷纷摇头,“我不知道。”
“我没有注意。”
“应该是给了的吧,师兄都给我们令符了。”
李素茹低着头,错开了她的视线,一句话也没说。
少女漆黑璀璨的眸子,在夕阳里,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相里泽是丹阳峰的大师兄,天赋出众,也是如今众多外门弟子里最有机会冲击内门资格的一批。自然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入门不久,无依无靠,天赋极差的孤女得罪相里泽。
“白茸。”孙净心缓缓道,”你不认错,毫无意义,只会加重处罚。“
白茸一声不吭。
雨水浸透了那身单薄的衣裳,紧贴在她清瘦的背脊上。
她整张脸毫无血色,神情却极为倔强。
她愿意因为违反宗规私留后山受罚。
但是没有的事情,她绝不可能认,便是把她打死也是如此。
双方僵持不下,孙净心正预备张口,门口匆匆跑入一位戒律堂的小弟子,低声告诉孙净心,“孙长老,我们堂主来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缓步走入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的便是方才守山的剑修弟子李十阳。
中年男人说话声音微沉,“这便是那位私留漆灵山的弟子?”
来人是戒律堂主何文道,在场弟子和孙净心都立即朝他行礼。
何文道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跪伏地面的少女,“这位小友,漆灵山是我宗执管的禁地,山中栖息着无数危险的灵兽,有无数极为珍贵的灵药,随意说出一种,可能会惊起修真界惊涛骇浪。因此,何时进山,何时出山来,宗内都有严格的规定。”
“你可知这几日山中为何要下禁令?因为漆灵山栖息着一株极为危险的千年曼陀罗妖花,为了除妖,这三日我们解开了山中禁制。而此花修为几乎相当于一位灵境后期的修士,而且极为擅使用不同的幻术引诱人心。除妖时从来都只允许一个修士在场,不然只会害人害己,造成严重后果,你擅自逗留山中,倘若遇到了此妖,也只有一个死。”
“这次,你运气好,没遇到花妖。换下一次,可不一定会有如此侥幸。”
少女笔挺的背脊轻微晃动了一下。
深秋了,她灵力微弱,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衫,长长的黑发披散在颊侧,唇色和面颊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那么看来,那一株巨大的花,便应该是曼陀罗花了。
幻术。
原来,那晚的他是因为中了幻术,才会那般叫她?才会忽然对她有这样的亲近?那晚,她被他拥着,蜷缩在他怀里,第一次体验到他深藏在冰层底下,灼烈的热和侵略性。她颤抖着,又欢喜得想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被热烈的爱着。
到头来,不过是因为幻术。
雨水味道又苦又涩,她心一抽抽的痛着,冰冷的雨水顺着黑发缓缓流下。
“既然白茸没有话要辩驳了。”何文道轻描淡写道。
“那便先罚五十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