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习惯,哈依德开始深呼吸。
将时间倒推二十年,回到他刚刚入伍的那个下午
烈日炎炎,征兵官在他们耳边大喊着军纪要点,老兵们抱着双手站在不远处,满脸冷笑。而他们刚刚结束完负重跑,浑身大汗,头脑发昏,又渴又饿。
哈依德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坚持下去到那天晚上的了,他只记得有个站在他身旁的半大小子一直在念叨一句话。
“深呼吸,保持平静。”
此后二十年,这句话一直跟着他,直到现在亦是如此。他深呼吸了两次,然后就重归平静。忽然之间,班卓-1号上落魄窘困的老水手消失了,另一个人取而代之。
卡里尔看着他,等待着他发问。但哈依德没有这样做,他只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脚后跟习惯性地并拢了一瞬
他站在原地,站姿挺拔,就算穿着破烂,人们也会下意识地认为他是个军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哈依德再次深呼吸,当最后一口空气被他呼出,他的右手也缓缓抬起,敬了一個礼。
“我不是你的上级。”卡里尔尽可能温和地告诉他。
哈依德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下,等待后续的命令。
卡里尔叹了口气,说道:“和我来吧。”
他们就此离开这间小小的休息室,转而一路向上。
这趟旅程对哈依德的膝盖来讲并不如何友好,在地面行走和在一艘战舰里行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再好的船也免不了突如其来的震荡或颠簸,哪怕它们停在近地轨道或船坞里,根本就没有动。
哈依德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在船上保持平衡,但他错了,他根本就没有忘记。
这种由习惯铸就的本能反应从骨髓深处涌出,不仅让他在或拥挤或宽阔的走廊里走得飞快,甚至还让他短暂地无视了自己的身份。
他又错了。好像,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他就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恍惚之间,哈依德甚至以为这不过只是另一次在船上的等待。很快,他和他的兄弟们就要坐运输机前往某颗星球的地面执行任务。
他们是突击连,从来走在最前面,从来都是第一把尖刀。有时,就连阿斯塔特都没有他们快。
他想到这里,然后居然真的遇见了一群阿斯塔特。他们穿着黑色的盔甲与骑士罩袍,带翼的头盔被抱在臂弯里或挂在腰间,每一张脸都很是无情。
哈依德控制住自己,低下头,站在一边,想等他们离去,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
“大人?”
哈依德听见其中一人如此开口,声音里甚至有点迟疑。他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地看见他那神秘的雇主正在与那群暗黑天使交流。
“有什么事吗,阿兹瑞尔?”
“我只是归队。”被称作阿兹瑞尔的巨人干巴巴地说。“没想到会在路上遇见您,因此我想——”
“——道歉?”他的雇主问。
“是的。”
哈依德听见一声轻笑,他有点困惑,这哪里好笑?
疑问诞生,然后立即消弭,因为他看见他的雇主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完整的爆弹,并交给了那个暗黑天使。
“没必要道歉,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情。但是,就像我说的那样,你会需要它的——从法理层面来说,我现在为审判庭做事,而你对我开了火。所以,你得写上许多份报告了。”
哈依德听见一声吸气。
“.我明白了。”
动力甲再次开始发出嗡鸣,哈依德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们的离去,心下稍安:他的雇主果然来自审判庭。
意识到这件事后,他心中一直存在的疑虑终于消弭了许多,但他还需要确认一件事,于是,在他们即将踏入下一个转角的时候,哈依德开口了。
“大人。”
叹气,但没有不耐烦——哈依德看见他的雇主转过身来,语气依旧温和:“什么事?”
“您是一位审判官吗?”
他的雇主点点头,用上了审判官们特别喜欢的模棱两可,和他当年所见如出一辙:“可以这么说,哈依德。”
“那我就当您是。”哈依德点点头。“所以,您其实是在和暗黑天使们合作?来班卓-1号也是为了某种调查任务?”
卡里尔眯起眼睛,忽地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哈依德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但他依旧坚定地说了下去:“我明白,我的问题很可能让我被处决,但如果您是追着那件事来的话,恐怕我帮不了您。”
“为什么呢?”卡里尔轻声问道。
哈依德不再回答了,但仍然站得笔直。
卡里尔笑了笑,说道:“实际上,我对你口中的‘那件事’一无所知,哈依德。”
“帝国庞大且僵化,审判庭也同样如此。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谈话的这几分钟内,全银河各处到底有多少个审判官正在活动?他们每年要处理多少事情——或者,让我换个说法——每年到底要死掉多少个审判官?”
“我只是凑巧来到班卓-1而已,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追着某件事紧紧不放,但既然伱提到了.”
他停顿片刻,看见哈依德的脸逐渐变得紧绷。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间书房门前,大门敞开,无人站岗守卫。房间内摆放着许多排巨大的书架,有些空空荡荡,有些却摆满了书。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书架并不如何精致,表面斑驳,形状粗糙,有的地方甚至未经打磨,还能看见毛刺。
哈依德被带着走入其中,他的步伐很谨慎,他的雇主却像是在由书架构成的丛林之间漫步。这里非常安静,哈依德几乎只能听见脚步声与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们一直走到书架与书架的尽头,才在这里遇见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巨人。
哈依德的头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从心底生出了一股跪拜的冲动,如果不是那双深绿色的无情眼眸已经望了过来,令他浑身僵硬,哈依德一定会这样做。
那双眼睛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它的主人则从一张椅子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好似褪色般的淡金色长发如猛兽的鬃毛般披散,茂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但仍可一窥那坚定的线条。
而那双眼睛
王座在上啊。哈依德在内心喊叫着,追随着那双眼睛,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个战战兢兢、满头大汗的凡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粒尘埃正在面对整个银河间最为尊贵的那批人中的一个,这件事让尘埃感到难以呼吸,感到自惭形秽,感到无地自容
他甚至有种流泪的冲动,悔恨于自己今日没有翻出压箱底的军装来。
然后,那巨人唤出他的名。
“哈依德下士。”莱昂·艾尔庄森平静地说。“终于等到你了。”
“什,什,什么?”哈依德艰难且口齿不清地询问,表现得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
刹那之间,这个老兵身上的平静便彻底消失。此时此刻,他就像是每一个正在面见神明的虔诚信徒那样,下巴颤抖,脸颊紧绷,眼睛里有泪光正在打转。
卡里尔移开视线,没有让自己再看下去。他明白,这就是信仰的威力。当一个宗教被推行了一万年以后,这就是他们会得到的结果
他明白,理解,但他很难完全接受。
雄狮走近哈依德,语速缓慢地开口:“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但是,出于礼仪,我还是要向你介绍我自己——我是莱昂·艾尔庄森,基因原体之一。我一直在等你,下士。”
“等我?”
哈依德嘶哑地问,他更加震惊了,像是快要晕倒。卡里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摇了摇头。
“是的。”雄狮颔首。“你有所不知,但我们的确曾经见过。还记得蠢渔夫之家里的那个怪异老人吗?在寒冷的天气里也只穿着一件长袍的那个老人?”
“那个人就是我,只是用了一点伪装的手段。为此我要向你道歉,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当时有事情要处理,才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下士,让我们来谈谈你在酒馆里曾经提到过的事情。”
他抬起左手,手掌翻转,手心向上,五指并拢,如一把利剑般指向了一把椅子。
“坐下来,下士,然后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你的荣誉到底是被何人所窃。”
哈依德依言照做,只是,他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他刚刚是从雄狮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愤怒吗?一位基因原体,为他——为一粒尘埃的遭遇而感到愤怒?
末日守卫七十七团第二十三连的下士拘谨且酸涩地坐进了那把椅子里,身体僵硬。
他的雇主站在一边,背靠着书架,表情平静,双手抱胸,右手食指不断地敲击左臂。雄狮则背着手留在了原地,哈依德听见,他在深呼吸。
片刻之后,雄狮如此开口,他以肯定的语气说出了一个问句:“你参加过索维特之战。”
哈依德赶忙回答:“是的,大人。”
“叫长官。”雄狮说。“接下来,我要求你对我保持完全的诚实,而我也将对你保持完全的诚实。你能做到吗?”
“.我能,长官。我对帝皇起誓。”
“很好,下士。那么现在,告诉我,当哈迪兰兽人的第二战斗群逼近索维特的时候,你当时所服役的末日守卫第七十七团第二十三连收到了什么命令?”
哈依德深吸一口气。
冷静下来,保持平静。那个早就死了的半大小子在他的心底缓声发出安抚。深呼吸,哈依德,深呼吸。
哈依德再次深呼吸,然后他开口:“在它们快要降落的时候,我们才收到命令,而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再做部署之类的事情了。为了争取时间,我们被命令前往降落地点和它们作战。”
“你对此没有怨言吗?”
“我是突击连的一员,长官。”哈依德坚定无比地回答。“每一个突击连的成员都是自愿加入的,我们从不惧怕死亡,我们永远奔赴死亡。”
“很好,下士。你们抵达那里花了多长时间?”
“三十九分钟,长官,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们是如何进入战场的?”
“空降。”
哈依德如此说道。他握紧了拳头,牙齿紧咬,一种赤裸裸的仇恨从他脸上诞生。
“时间紧急,战况等不得我们建立起防御工事,而且,绿皮们也同样不会等待。因此我们分成了两批,六个突击连留在降落地点外围挖掘战壕,另外六个突击连则进行空降。”
“我们打了那些绿皮杂种一个措手不及,长官。它们没想到有人居然比它们还疯狂,起初很顺利,我们直接在丛林里用了喷火器,我和我的连队把它们打得溃不成军”
“但是,人人都知道,你不可能在和绿皮的战斗里胜出。我们不是阿斯塔特,没有办法把它们赶尽杀绝。”
“很快,我们就被包围了,但我们也为后方争取到了时间。我们的装甲连已经出发了,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就能撑到胜利来临。”
“但你们没有。”雄狮低沉地说。“十二个连队,一万两千人的精锐士兵,打到最后,阵亡率却高达百分之八十三。”
哈依德苦涩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雄狮,然后又赶快低下头,声音愈发沙哑:“我们没有办法,长官。”
“那群绿皮总能找到办法突破我们的防线,而且,如果说我们是不怕死,那它们就是在找死。”
“我们用爆弹把它们打成筛子,用喷火器把它们烤熟,用手雷、用刀子甚至用牙齿和拳头.但它们就是不退缩,不逃跑。我们真的已经——”
“——我明白。”雄狮说。
他声音里隐含的怒火终于完全显现,那无法压抑的巨大怒气让哈依德颤抖不已。即使他心里清楚,这不是朝着他来的。
“有关索维特之战的战报,其实我已经在你来以前翻阅过很多次了。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记了下来,和你刚刚所说的事情完全吻合。只是,我仍然不明白一件事,哈依德。”
“长官?”
雄狮放下双手,走到下士身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把你的名字从存活者名单里划掉了?”
哈依德沉默良久,最终,他吐出一个名词。
“审判庭。”
卡里尔原本即将再次落下的食指忽然悬于半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