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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双手和脚趾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垂下眼皮。
怪凶的。
那少年一双眼睛极利,后罩房里油灯明亮,里头几个仆妇忙着穿衣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一目了然,狼狈至极。
他一挥手“先搜院里。”
兵卒并成两排,鱼贯而入,把院中照得通明,拔出腰刀四处探查开。
晏少昰这才看向门边站着的唐荼荼。
胖得出了格,眼皮都是撑起来的,双颊圆鼓,此时紧紧皱着眉,嘴角也是下撇的。因为胖没了身段,便觉整个人手短脚短,好赖五官紧凑,尚不算丑。
穿一身半旧的宽松衣裳,还一身土腥味,两只裤脚以布带紧紧束着,不伦不类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
晏少昰盯了唐荼荼少顷。满院都是搜查的兵卒和缩着脖子挤作一团哆嗦的仆妇,就她腰背笔直,站得像个人样。
可她那右手拎着的东西立时诡异了起来,是一把沾着湿泥的、长把的铁镢头。
这是在埋藏罪证
晏少昰眼睛微眯,一拱手,吐字利落得如刀削“刑部查案,劳烦。”
劳烦什么唐荼荼木讷地想了一想,想明白了,赶紧走前头带路。
晏少昰踱着步走在后头,目光落在后院那口枯了半拉的井上,立刻有卫戍下井去搜查了。
“殿下,没有人。”
唐荼荼后颈绷紧,脑子飞快地转今上最小的弟弟景亲王,也早过弱冠之年了,不该是这么年轻的面孔。
竟是个皇子
半夜带人闯入官员宅邸搜查,怕是有大案。唐荼荼心沉了沉,低着头走上前,事儿虽不确定,但语气拿捏得很准,恭顺道“民女刚才在天井,听到墙檐上有响动,很轻,以为是只猫。”
晏少昰下巴一抬“前边带路。”
唐荼荼垂着眼睛领他去天井,身后少年的目光似有分量,沉甸甸落在她肩上。
天井巴掌大,菜田里头一目了然,藏不住人,只有面北的那向支着个破挡棚,唐荼荼自己拿竹条和旧衫搭的,留着给经不住风雨的菜种发芽育苗用。
旧衫裁的帐面轻薄,循着光影去看,棚帐下半截明显颜色
更深。再细看,那挡棚底下,分明有一小片黑色衣角垂落在地。
后边有人猫腰蹲着。
“你退”
晏少昰且抬手,叫那丫鬟退后的话还没说完,那丫鬟竟出他意料地快步走上前,扬手把挡棚掀了开,似要展示给他看里头没人。
半蹲在地上的那一小片阴影暴起,里头的贼人面庞狰狞,劈手就要抓她前襟。
晏少昰多年习武,反应迅疾至极,伸手就要去捞人,这一捞却落了个空。
唐荼荼往右侧一闪,巧之又巧地避过了晏少昰这一拉,也避过了贼人那只铁手。她似慌了手脚,想也未想地拎起铁镢头,朝着黑影当胸砸去
刃光晃目,晏少昰瞳孔蓦然眦大。
“不可”
没有利刃入血肉的声音,只有重重一声闷击,将那贼人狠狠打回墙上。镢头刃锋撞上墙壁,撞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石鸣响。
那刺客惨叫了半声,呕出口血沫,疼得差点晕死,贴墙缩着,哆哆嗦嗦地望着这个女煞星。
晏少昰被这一镢头劈出的动静分了神,眼下忙抓着唐荼荼肩膀用力一带,护到了自己身后,眉骨兀起,罕见地有了怒色。
“拿下”
后头进院的数个卫戍扑上去,将贼人卸去下巴,拷了手脚,拿了个实在。
那贼胸前横着那把铁镢头,被这一镢头卡死在木柄和砖墙之间,上不得,下不得,左右更挪腾不了半分。
这位置巧妙极了镢头有刃,刃端深深嵌入墙中,长长的木把手既截又困,将刺客楔死在狭小的空当里。
她比刺客要矮上许多,以矮对高,镢头是斜斜向上劈的。
再往高一寸,脖颈头脑皆是要害,贼人得当场毙命;往低一寸,落在腰腹,就截不住贼人挟持她的动作。
饶是晏少昰见多识广,也被这一出吓出了半身汗。可他头脑清醒,飞快地转过另一重念头。
身形敏捷,当机立断,不是等闲女子。
这么小的年纪,不可能运刀自如,毫厘不差。那一刀只能是巧合,巧之又巧偏了一寸,她用的分明是要当场毙贼的力道。
为什么要杀人是同党是演给他看的为了牺牲一人以脱命
晏少昰蓦地回头,到嘴边的“一并拿下
”四字堵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那胖丫鬟眼睛瞪得滚圆,脸色煞白,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似吓傻了。她左手紧紧摁着自己的右臂,而那只右手掌虚握着,呈鸡爪状,几根手指不正常地痉挛着。
晏少昰凝眸细看了一眼,刚浮上心头的怀疑散了一半,“抽筋了”
唐荼荼猛地转头,震惊地望着他,呼吸都滞住了。
晏少昰没搞懂这个表情什么意思,皱眉问“怎么了”
唐荼荼目光微闪,没吭声,察觉到自己表情管理出了错,忙垂下眼,缓了缓呼吸,默默退到廊下,侧身朝墙,整理自己被他拉乱的衣裳,是未出阁的小姐见到外男时最恰当的反应。
“殿下”
卫戍头子低声请命,得了二皇子一个眼色,上了前,居然没把那镢头从墙里拔出来。明明是个身如铁塔的汉子,两手都握上去了,努着劲儿把镢头往下拔,楔进墙里的刃竟然纹丝不动。
镢头重,刃也厚,本是极不趁手的农具,拿来做兵器更是无稽之谈,竟叫她楔死在瓷瓷实实的石砖里了。
怕拖得久,惹恼了这位主子,唐荼荼快步上前,捏着刃尾猛一用力,把镢头拔了出来。
那兵汉子冷不防,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惊奇回望“姑娘好大的力气”
砖墙上留了一条深深的刃痕,左近被震碎的石块扑簌簌地滚下来,一块半尺厚的实心石砖几乎被这一镢头劈穿了。
晏少昰的目光渐渐微妙起来,心忖是个大力丫鬟巧合么
这一番动静,把前院正院都惊动了,唐家从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到护院幕僚通通来了个齐。
晏少昰那副冷厉的面孔冰消雪融,不消两息,他眉眼都变得温良起来,负手望着来人。
“捉个小贼,叨扰唐大人休息了。”
唐老爷忙道不敢,看院里的兵卒穿着的衣服不是一个色儿,明显是两拨人。一拨灰蓝,是戍夜卫没错;可另一拨全是黑中带赤的色儿,特别像宫中行走的带刀侍卫。
而领头这人,玉锦色儿的袖幅上,压着的分明是四爪龙纹。
“这位大人是”唐老爷惊疑不定,走近两步,挑高灯笼把人照了照。
“二殿下”
唐老爷一个
猛子扎地上“不知二殿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不必见礼,起来吧。”
唐老爷手忙脚乱爬起来,恨不能拉过荼荼来问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又不敢在二皇子面前失仪,杵在那儿,瞠目看着那贼人被带走。
晏少昰示意他上前两步,侧耳过来,低声道“今夜父皇赴燕王府赏月,与叔父把酒言欢。王府中却进了几个小毛贼,一个小贼慌不择路,从本殿眼皮子底下溜了,跑过了一整座坊,竟蹿进了唐大人您家后院里。”
他这么悠悠说着,表情那叫一个讳莫如深,脸上还牵着笑。
而陛下特特赶着深夜出宫去王府,又怎么可能是为赏月
唐老爷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忙撩袍请罪“下官与此事绝不知情我家除了内眷就是下人怎敢谋害陛下请二殿下明察秋毫”
蠢货。
白瞎他刚才贴耳说了,嗓门这么大,一院闲杂人等全听着了。
晏少昰垂着眼皮看他半晌,才浮起个虚虚的笑“唐大人请起,此事自有京兆府严查。时辰不早了,叨扰大人和夫人休息,本殿这就回了。”
天井被关上,里头留了几个卫戍,打着灯笼一寸一寸探查。
唐夫人手脚直发抖,握着唐荼荼的两手看了又看,焦急问“伤着哪儿没有这黑灯瞎火的,你跑院里来做什么”
唐荼荼唇瓣翕动,没能吐出声来,喉咙是涩的。
可唐夫人不用猜也知道,啪啪在她背上打了两下“你这孩子大半夜的不在屋里待着,跑来种菜”
唐夫人又凶又急,看着唐荼荼脸上没抹干净的血道道,差点哭出来,急得破了音“赶明儿我就把你这菜园子全给你拔了”
唐荼荼右手臂还发着抖,小脸发白,背上又挨了几下打,在唐夫人的摇晃下,像只被责骂的可怜小狗。
小胖狗。
晏少昰刚展平的眉骨又皱起,淡声道“唐夫人,你家姑娘没受伤,是贼人的血溅上去了。”
唐夫人木愣愣地听完,赶紧拿帕子给荼荼抹了脸,见确实没伤着,松了口气。
晏少昰又瞧了瞧唐荼荼,问道“小姐家中行几”
“行二。”唐夫人摸不准他意思,规规矩矩作答。
晏少昰
一颔首“原来是二姑娘。多有失礼,莫怪。”
身旁没动静,那胖姑娘跟哑巴似的,抓着人以后就再没开过口了。
唐珠珠反应慢半拍,她原本是在房里试新首饰的,小姑娘家臭美,插了一脑袋的步摇,听着后院的动静,不明所以地跟着来了。
这会儿才从仆妇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娘吓死我了咱家怎么会进贼啊离我院儿这么近我院儿就挨着街墙啊啊他有同伙怎么办啊同伙都抓完了吗不会儿明儿来咱家报复吧”
唐夫人手脚也直发抖,搂着闺女温声安抚“珠珠不怕,明儿一早娘就找泥瓦匠来,把墙砌它一丈高,谁也进不来。”
晏少昰眼珠微转,看着这番母女情深,一时有点搞不懂今儿晚上是谁受了惊。
回头瞧了一眼,府上的二姑娘捡起她那把镢头,默不作声跟在后头。没往她娘怀里钻,脸上也瞧不出后怕,只是木呆着,吓没了魂似的。
幼女穿金戴银,长女破衣烂衫。
这亲疏之别,真是
晏少昰瞧她可怜,落后一步,“二姑娘方才拿着镢头,刨什么呢”
唐荼荼飞快扬起眼皮看了看他,怕自己的表情又露了端倪,努力木着脸“刨土。”
“嗯”
唐荼荼不知道这声“嗯”是有什么深意,只好仔细说“刚摘了一茬菜,菜根留在地里会继续长,但天快要凉了,半个秋天不够它们长大,长出来的菜也不好吃。拿镢头把菜根锄碎捣烂,埋在地里沤一个多月,就能肥地,赶上夏末秋初的时候种丝瓜、白菜,还有土豆。”
这就明显触及二皇子的知识盲区了。他听完默了几息工夫,才勉强消化,温和笑道“二姑娘雅兴。”
大晚上的,搁这儿刨土种菜。
堂堂二皇子,从后门进来,唐老爷却万万不敢让人家再从后门出去。晏少昰一路穿过正院和内院,目视正路,并不往园中和两侧厢房顾盼。
那二姑娘像被吓傻了,也没回自己屋,亦步亦趋跟着到了内院。
廊下点了几盏灯笼,灯火明亮,晏少昰扫了一眼。
她那条右手臂应该是不抽筋了,两只手紧紧握着拳,腿是软的,脚尖也轻飘,走到
门槛前趔趄了一下,吓跑的魂儿还没收回来。
呵,力气大,胆子倒是小,刚才莽得很,这会儿知道后怕了。
晏少昰瞧得有趣,无声扯了扯唇。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他们这阵仗给吓着了,他声音放温“今日事出紧急,等此案了了,自当携礼来给二姑娘赔罪。”
这就轮不上唐荼荼说话了。
唐老爷和唐夫人忙道不敢不敢,小女没被吓着云云,耐不住二皇子坚持,只好先应承下。
晏少昰笑意温和,脸上是恰如其分的歉疚,行到大门前时又拱了拱手“不必再送,大人留步罢。”
他目力极佳,隔着十几步远,看见唐荼荼站在二门旁,敛袖望着这边,地上映出一团胖乎乎的圆润影子,手里依旧拎着那把铁镢头。
这还是今夜她头回抬起头来看人,尽管隔着很远,晏少昰仍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晏少昰笑了声,踩着唐老爷和唐厚孜恭谨的辞别声,上了马车,阖眼休憩。
巷子七拐八绕,窄紧局促,这是安业坊偏南的一块地儿,不是什么好地段,行不开四骑的马车。转弯时,马车碾过墙角的破砖,轻轻一晃动。
晏少昰被这阵极轻的颠簸晃醒,没睁眼,叩了叩车壁,唤“廿一。”
“奴才在。”
“盯着那位二小姐,看看她在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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