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贡院放行时天将亮未亮,程春娘举着灯笼将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儿子精神尚可,程春娘当即松了口气。
程春娘担心儿子出来时走路没劲,故而租了辆马车停靠在贡院街口:“还好我们仨来得早,不然连停马车的地儿都没有,走走走,娘在车棚里生了两个火炉,你赶紧上去换个鞋烤烤火。”
贡院不准学子们带换洗的鞋进去,盛言楚一双鹿皮靴硬是穿了小半个月,鹿皮靴里边塞了厚厚一层狐绒,但考棚地面常年湿漉漉的,到了夜里,学子们跺脚的声音越发的大,盛言楚那双鹿皮靴愣是让他跺得鞋底都软塌了。
脱下鞋,就着炉火,盛言楚瞥了眼双脚,还好只是脚小拇指冻得有点疼,不过没起冻伤。
两口火炉上都在烧热水,盛允南忙端盆给盛言楚泡脚,程春娘找出一双兔绒拖鞋给盛言楚换上,盛言楚穿鞋时,程春娘一惊。
“我的天老爷,你这手咋了?”
月惊鸿吓了一跳,忙举着桌上的油灯看过来,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只见盛言楚右手手背肿得老高,无名指上冻了道小口,冻伤之处渗出缕缕鲜红的血液。
程春娘心疼地抽泣,双手捧着盛言楚的右手微微颤抖:“适才外头天暗,我都没注意你手冻裂了……读书人的手金贵,冻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哇?”
抓着儿子的手,程春娘扭头吩咐盛允南:“南哥儿,待会天亮了你去寻个好的大夫上家里一趟,这手都裂开了口,总得敷几副药才行,不然等天暖起来,有得是罪受。”
车棚窄小,又有两鼎火炉熊熊烧着柴火,盛言楚背靠在棚壁边上,棚内的滚滚热浪不一会儿就将他包住,就同他娘说的,温度一高,他手就开始泛痒。
程春娘打掉盛言楚正在挠痒痒的手,红着眼眶嗔怒:“别抓,越抓越痒,抓烂了回头是要留疤的。”
盛言楚讪讪缩回手,为了缓解手背上的瘙痒,他偷偷将手背贴在桌底下,痒到挠心的手一碰到冰凉凉的原木,一下刺激的盛言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跑了出来。
街头人多,马车缓慢地往外走,一路上程春娘问东问西,却迟迟不过问盛言楚考得怎么样。
月惊鸿和盛允南得了程春娘的敲打,两人也没有问。
盛言楚笑着摇摇头,暗道他娘倒是有心,生怕他考得不好,若这时问他,怕是要触及他的伤心事。
程春娘将火炉里烤好的红薯扒了出来,红薯外皮烤至焦黑,往地上滚一滚,黑炭般的皮立马绽开,轻轻用手一掰,露出里边香甜软糯的红薯芯。
正月间,程有福托商队往京城盛家送了一批货,除了春娘锅子铺的银子,还有好多吃食,其中红薯就占了五麻袋。
一道送来的信上说程家去年红薯大丰收,可惜这两年种红薯的人越发的多,价钱别说往上涨,竟还降了价,程有福气不过将红薯都藏进了地窖,后想着京城冷天多,怕是北边种不好红薯,就这样,一堆红薯进了京。
盛言楚咬了口诱人的红薯囊,只听程春娘道:“你大舅寄得多,等天晴了咱家晒些红薯粉吧,到时候再找几个瓦工将咱家前院那排倒座房归置归置,娘还想开个锅子铺。”
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程春娘总算见识了皇城脚下的富丽堂皇,然京城的确繁华,但开销太大了,这些年在静绥积攒的银子还没焐热呢,就拿了一千二百两买了宅院。
儿子这回科考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银子,听说日后便是做了官,三年五载的也存不到什么银钱,说不定还要家里往里边贴。
那位夏大人不就是例子么?夏大人家里比盛家富贵多了,可进了翰林院后竟说手边的银子不够使。
程春娘为此焦虑不已,一心想着做点什么活能赚点银子,思来想去,程春娘觉得还是做老本行好。
盛言楚鼓着腮帮子回应:“开锅子铺固然好,但我接下来忙得很,一时怕不得空帮娘操劳铺子的事。”
京城是天子所在之地,想在家宅开铺子要去京兆府衙门办一堆的手续,甜水巷在北,京兆府在南,这一南一北跑个来回就要一天,何况一天根本就办不妥开铺子的事。
会试结束后,四月二十二的殿试迫在眉睫,盛言楚可不管自己会不会杏榜题名,总之先好好准备殿试就是了。
殿试要面见天子,除了在金銮殿当场写万年不变的论述题,还要接受皇上的‘拷问’,至于问些什么,端看皇上的心情了。
不过夏修贤说,皇上一般会问近期的朝政大事,故而夏修贤提醒他,让他会试后多去京城茶馆等热闹的地界走走,说不定能听到一些风声。
这些事都需要他花时间用心去做,所以一听他娘说家里要开铺子,他只能将自己的难处先摆出来。
“你只管去做你的大事,”程春娘嘴角弯翘,“铺子我会跟你然舅舅两人去打点,他在京城呆了这么些年,倒也有点作用。”
月惊鸿被夸得俊脸绯红,结巴道:“楚哥儿你放心吧,姐开铺子的事我会办妥,我时常跟着师傅带人去京兆府开地契红印,对那边熟悉着呢!”
盛言楚坏心一乐:“然舅舅这些时日还在卖宅子?”
瑶山寺的方丈直言月惊鸿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月惊鸿偏不信,回去后愈发努力地卖宅子。
月惊鸿听出盛言楚话里的调侃,当即大为得意,眉飞色舞道:“你万万不可小瞧了我,你会试这几天,我带了不少人去看宅子,这不,今天晌午就有一人提着银子跟我去衙门过户!”
“哦?”盛言楚惊诧挑眉,难道瑶山寺方丈解得签不准?
几人正闲侃着,忽听外头马儿一声长鸣,盛允南忙撩开布帘张望。
车夫回首扬声:“几位稍安勿躁,前头好像堵上了——”
“堵上了?”盛言楚一愣,贡院这条街可宽敞了,便是现在人挤人车挤车,慢吞吞如乌龟一样往外挪,总是能走出这条街的,怎么会堵塞?
不止盛言楚惊讶,旁边车棚里的举子们亦茫然。
“瞧着不是贡院这条街塞了……”
“哎,快些走吧,我这车上连个热水都没有,再不走我没冻死在贡院已然命大,回头冻死在这找谁说理去?”
“怎么不见官爷过去催催?这大冷天的,晾着我们一干读书人在这吹冷风像话吗?难不成待会也抬个担子披件白布将我送上山葬了?”
抱怨声骤起,好在程春娘心细,来时就在马车上架了火炉,盛言楚倒不觉得严寒,可他困得厉害,此时眼皮子都在打颤,然外头吵吵嚷嚷地睡不着,想早些家去睡,可马车底部就跟钉了钉子似的,纹丝不动。
“还让不让人走了?!”
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举子走出马车大声骂咧起来:“天还没亮呢,前头到底是哪家的官眷?不知道今天贡院开大门吗?堵着我们的路作甚?”
“我等才出贡院就遭人堵得动不了,这不是在咒我们会试不顺吗?”
“……”
盛言楚心里也烦,虽说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但一出来就被堵,换做是谁都不舒服。
跑到前边打探消息的盛允南蹿上马车:“叔,是三岔口那堵了,瞧动静是在做驱邪的法事。”
“做法事?”盛言楚还没说话呢,旁边凑过来的举子语气含怒:“还是驱邪的法事?打量我们这些人身上染了邪祟吗?”
盛允南忙解释:“不是不是,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在为家中主母肚子里的孩子驱邪……”
“谁家这么大的阵势?”
“挨着贡院驱邪?好大的威风?”
盛言楚戳戳盛允南的背,问:“我记得驱邪巫女会不停地喊主家的名字,你可听出是哪家大人在做法事?”
“好像是花…还是华来着?”盛允南挠挠头“巫女唱得祝词好生别扭,我一时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来来回回听了几句后貌似喊着是华家……”
“华家?”盛言楚手咚得往手掌心一锤,一不小心扯到手背上的皲裂,当即疼得低吼一声:“嘶——”
“楚儿!”程春娘顷刻慌了神,抓住盛言楚的右手一看,惊呼出声:“哎呦我的小祖宗诶,你且悠着点吧,这手你还想不想要了?”
手背皲裂的口子绽开了,露出里边猩红的血肉。
“楚哥儿,”月惊鸿心揪了起来,“你手上这冻伤着实厉害,也不知你这几天在贡院是如何熬下去的?这样大的裂痕,搁旁人身上早就疼得呼爹喊娘了。”
盛言楚倔强的咬着唇不喊疼,哑着嗓子道:“起先只是个小口子,期间我写诗写上了头,就…就挠了几爪子…”
说到底,是痒惹得祸。
程春娘一拳头捶到盛言楚肩膀,微沉下脸:“等回家后你且把你的爪子给我包起来,你若想要手,就听话不许挠它!”
盛言楚忙嗯嗯点头。
这边,举子们已经打探到了消息,原来堵住贡院大街的正是盛言楚猜中的华宓君所在的华家。
“还主母?”人群中一学子操着地道的京腔轻蔑一笑,“不过是个妾室罢了,竟也敢对外称华家主母?”
“呸,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老天怎么不开眼收了他们?!”
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并非人人都像盛言楚一样清楚华家和李家的恩恩怨怨,听到这些话,立马嗅到了不对劲。
盛言楚由着他娘往他肩上又添了件大氅,端了个小杌子,盛言楚坐到马车外边听起八卦。
“这华家何以令你如此愤慨?”有人好奇地问京城本地的举子。
京城举子瞥了眼前方,冷冷开口:“若是你们知晓华家从前做得那些事,定会跟我一样满腔火气,那华家……”
不愧是口齿伶俐的读书人,三言两语就将华正平和少将军这对夫妻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有人心有不快,恨声道:“李家少将军一尸两命,皇上为何不给少将军报仇?”
“是啊,光和离有什么用?华正平乃人面兽心,他那小妾更是罪魁祸首,两个合该游街蹲大狱砍首才对啊,不然怎安抚在天之灵的少将军?”
“亲孙女在华家受这等蹉跎,身为帝师的李老大人能忍?老大人何不上奏朝廷严惩华家?”
“这…”
面对这些问题,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京城举子一下瘪了气:“此事说来话长…”
盛言楚接过话茬:“烦请仁兄快快说来。”
很久之前他就纳闷少将军惨死后,为何华正平和那小妾能相安无事?以皇帝对李老大人的尊崇,不该一举灭了华家好宽慰李老大人吗?
围上来的书生们见状议论纷纷,京城举子烦躁地啧了声,踌躇片刻后,方道:“撇开华正平那些见不得人的狠毒手段,我得说句实话,华家运气很好,华正平年轻时那张厚脸皮子长得也确实不错,少将军因此而倾心于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盛言楚急迫地问。
哎呀,刚才不还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子磨磨唧唧干吗?
“对呀,快说只不过啥?”不少人跟着催促。
京城举子责骂华家的气势一下降了下来,皱了皱鼻头,支吾道:“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华家早已给华正平物色了正妻……”
“什么?!”人群中顿起骚动。
有人分析道:“华正平留档官府的正妻只有少将军一位,那、那华家物色的那女子去哪了?”
嘉和朝对女子婚配一事看得格外重,盛言楚当初极力撮合程春娘和巴柳子在一块,正是因为朝廷律法在这方面有很多特殊规定,比方年轻的和离妇必须在和离后的六至八年里将自己嫁出去,否则官府强行配对。
程春娘之所以能单着不嫁人,是因为盛言楚找县衙开了文书,这文书并不是有银子就好使的,得经官府的大夫诊脉不可孕后方能戳上红印不用嫁人。
除了对和离妇有要求外,那些定亲退亲亦有说法。
一旦男女过了小定约好两家要结秦晋之好,若男方想要退亲,一来要赔付好几倍的聘礼银钱给女方不说,二来还会遭人指着脊梁骨唾骂没良心,而那女方虽说能拿到不少赔偿银,但名声却彻彻底底的坏了。
所以嘉和朝男女定亲时十分的谨慎,唯恐事后反悔,丢了一大笔银子外还损害声誉。
如今在翰林院忙碌的夏修贤当年为了甩开卢婧柔,就赔付了好几千两银子,哪怕卢家再怎么不堪,依旧有不少人大骂夏修贤是个无耻混账羔子。
回忆戛然而止,盛言楚静静地坐在车板上,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从京城举人那声声叹气中可以得知华正平应该没有毁亲,既然如此,那华正平原先的未婚妻呢?
“那人就是华正平如今的妾室。”京城举人揩了把脸,悠悠道:“华正平一夜娶两女,少将军为正,另一人为妾。”
在场的都是男人,男人对三妻四妾看得很开,便道:“少将军乃巾帼女郎,看上华家是华家祖上烧了高香,难道华正平会因没有扶心爱之人做妻而恨上了少将军?”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要我说华正平左拥右抱不该半夜都要笑醒吗?啊?哈哈哈……”
男人们都跟着笑起来,不过也有异声:“既知华正平已有未婚妻,少将军为何还要夺他人之美横在两人中间?”
这话一出,贡院街上遽然一静。
那人又继续道:“若没有少将军横插一脚,如今那小妾就该是华家正正经经的主母…一招主母之位被夺,换做旁人也会恨上少将军吧?”
风向一下变了,又有一人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少将军有此下场活该,做出横刀夺爱的蠢事,就别怪华正平那爱妾下狠招。”
盛言楚眉头皱如墨斗,肃了面容呛声道:“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少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绝不是那等夺人所爱的腌臜之辈!”
“这位小兄弟说得是。”
京城举子忙对着众人道,“你们着实误会少将军了,华家贪图少将军的家室,又不舍得陪银子给另一方未婚妻,故而瞒着李家,对外宣称是一娶一纳,直到少将军死后,那妾室的身份才露出水面,我们这些外人这才知道少将军占了别人的位子。”
“若是这样,罪该万死的不正是华家吗?”人群中一人道,“华家人两面三刀,既想要两全其美,为何不善待少将军?”
“对啊——”不少人附和,“少将军能答应华正平同时纳娶,可见心胸宽广,那华正平和妾室为何不能容下少将军?三人携手和和美美不好吗?”
“这…”京城举人又瘪了嘴。
盛言楚想起那日在瑶山寺看到的华琦云,琢磨一番后方道:“华正平是不是不喜少将军?”
“正是呢!”京城举人握拳往马棚上一锤,“答应要娶少将军的人是华正平,厌恶少将军样貌不如妾室的也是华正平,少将军自记事起就呆在军营,容颜当然不如娇养的弱女子。”
“那年皇上命华李两家和离时,那华正平还当着李家人的面一个劲的指摘少将军的不是。言及少将军粗手大脚不温柔,还说少将军好忌妒,是个乱家凶悍妇人。”
“不止这些。”
又一京城本地举子走过来补充,“少将军惨死后,李家勒令华家退还当年的嫁妆,然那华正平却将李家告上了京兆府,说少将军不止擅妒,还犯了七出中的‘口多言’以及不顺父母、无子等等大罪。”
“少将军是个举止泼辣言辞犀利的人,平日里的确对华正平的儿女私事管教颇多,加之少将军嫁到华家多年未给华正平添上一位男丁,桩桩件件一连起来,便是皇上有心替李老大人报仇也跨不过‘七出’祖制,因此李家只拿到了和离书,至于少将军的嫁妆,哼,都被华家给扣下了!”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好个卑鄙无耻之徒!”
“一尸两命啊,皇上就这样饶了华家?”
京城举子叹了口气,道:“前头我就说了,那华家运气好。”
众人一愣:“?”
“其实华正平那位小妾身份大有来头,说起来并不比少将军的家世低。”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京城举子缓缓道:“华家可以拿‘七出’之罪护着自己,但一个妾室谋害主母自当绞杀,然而当李大人拉着那小妾去见官时,皇上突然下了赦令。”
“啊?”
“这是为何?”
“那小妾到底是何等身份?”
京城举子不知味道:“那女子祖父原是记录皇上一言一行的史官,其祖母则是官家的奶嬷嬷,皇上一次醉酒后胡言乱语辱骂朝臣,史官二话不说全记下了,事后皇上大怒命其撤掉当日的荒唐事,史官义正言辞的拒绝,扭头就将皇上威胁史官的事一并写进了朝策,皇上大发雷霆,找了个借口将那史官举家流放西北……”
“气消后,皇上忏悔不已,忙命人去西北寻史官,可惜人去楼空,只剩一堆枯骨。”
“史官几房后代死得死,病得病,唯有华正平那小妾存活了下来,那妾室嫁给华正平前并不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对她祖父一家报有悔恨,故而委身做妾也毫无怨言,后来不知怎得打听到皇上一直在寻史官后代,那小妾便站出来自报了家门。”
“核实了吗?”盛言楚问。
古代顶替他人身份的案子可不少。
“核了。”
京城举子道:“那小妾的确是史官之后,因史官绝户是由皇上造成,故而皇上不好出头再斩杀史官唯一的后人,李老大人不想让皇上陷在华李两难之中,便退了一步,要求华家今生都不准扶正妾室,皇上同意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人群中有人不满,“凭什么她是史官之后就不用下狱?”
“是啊,少将军的仇不报了?”
盛言楚面色发寒,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假,但皇上害了史官一家,若再斩杀华正平小妾,史书中定会留下一笔有关当今圣上凶残暴虐的罪名。
人都是自私的,天子也不过如此。
三岔口的法事终于做完,堵在贡院这边的马车陆陆续续地往外挪动。
盛允南担心盛言楚的手,便贴心地站到一旁帮着撩起车帘,这时一道霞光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柔和的光线倾泻在京城大地上。
盛言楚眯着眼抬头看向天边,只见久违的日光越过层层云朵站到了半空,光线柔嫩,却照亮了整个京城大地。
盛允南嘟囔一声:“好奇怪,华家三更天做法事的队伍才撤走天就大亮,难道华家的邪祟被除了?”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苍天若无眼才会庇佑华家,华家造孽深重,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一语中的,华家法事才过去不到三天,华家大院便传出了清脆的砸盏声音以及哭泣声,原来华正平小妾流产了。
盛言楚此时正在跟应玉衡几人在前门大客栈里吃酒,得知此事后,桌上几人纷纷痛快地举杯:“要我说这就是报应,妾室谋害主母乃是死罪,少将军枯骨黄泉,那小妾能苟活在世已属万幸,还想抱子?哼,痴心妄想到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说来李老大人也是个顽童,今早华家的事刚在坊间闹开,李老大人就带着人跑到华家敲锣打鼓,据说那小妾听到后气得吐血。”
盛言楚失笑,温言道:“李老大人当年为了皇上才对华家退让,其实心中一直有一股怨气,如今那小妾失子,最为高兴的自然当属李老大人。”
应玉衡喝了口酒,啧道:“有皇上的赦令在,李老大人又不能打杀了那女子,只能借着这事爽快爽快。”
一提赦令,桌上几人默了默。
雅阁里,江南府一举人怅然开口:“皇上不想杀了史官后代脏了自己的名声,难道就忍心看着残害自己老师亲人的凶手逍遥法外?”
“住嘴吧你!”应玉衡重重掷下酒杯,瞪了那人一眼,“这话休得说出口!隔墙有耳,若是传到官家耳里,你一人下狱是活该,你还想拉着整个江南府一道吗?”
江南府举子经应玉衡一骂,顿时惊慌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见无人往雅阁这边走,当即松了口气,拱手对在这的人致歉:“原谅则个,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盛言楚敛眸,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右手裹着的绷带,见桌上有几人对应玉衡投去不满的目光,当即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也别怪应兄发脾气,实则应兄是为了大家好…杏榜下发前,朝廷会秘密派人去各大客栈监察我等,若你我言语上有失,别说一人落榜,在场诸位都不会有好前程。”
何况说得还是一些谴责皇上的话。
乱说话的那位江南举子脸色顿时变白,缩着身子不停地擦汗。
有关华家的事不便讨论,盛言楚话锋一转,问起大家殿试的安排。
“哎,盛贤弟说笑了,且别说殿试,我能不能中贡士都不好说。”
有丧气的,自然有美滋滋的人在。
“殿试定在四月二十二,说来咱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盛贤弟不是有个在翰林院当差的同窗吗?可否和愚兄说说殿试咱们都要注意些什么?”
盛言楚笑:“我那同窗最近忙着散馆,连我去找他都见不着人影,我又怎能从他那套到殿试的消息?”
几人一阵惋惜,应玉衡很淡定,缓缓道:“你们问这个不是为难盛贤弟吗?科举殿试无非考策问,策问答什么端看皇上的心思,盛贤弟又不是皇上肚里的蛔虫,他哪里会知道殿试要考什么。”
盛言楚冲应玉衡感激地拱拱手,嘴角一弯:“考什么我属实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岂不成精怪了?”
一番玩笑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玩笑后,几个有把握能高中贡士的人凑到一块讨论殿试,而那些觉得自己把握不大的举子索性告辞出了雅阁。
没有那几个愁眉苦脸的举子在,留下来的人说话顷刻放开了。
“往年殿试策论无非考各地的灾情,”应玉衡作为江南府的榜一大佬率先站出来滔滔不绝,“…前两年临朔郡等地遭了雪灾,但这事已经由前科贡士辩过了,所以临朔郡等地的雪灾可以放一放,大家不用再花心思去查这些。”
底下几个准备查阅临朔郡等地雪灾的举子重重点头。
应玉衡坐下后,盛言楚当仁不让的起身,思索后道:“应兄说得在理,但我倒觉得今年殿试未必会考水患地动这类的策论。”
“哦?”应玉衡笑着看过来,“盛贤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
盛言楚挥袖拱手,沉声道:“不知诸位有没有发现今年会试题和往年截然不同?”
会试结束后,贡院会将所有学子的考卷送往吏部考功司,就连考生们做算术时用得素纸都不会流出来,故而大家很难找到往年的题目。
一听盛言楚这话,几人摇头,但也有人点头。
山无绝人之路,虽说朝廷不对外公开会试考卷,但只要有心去寻,肯定能找到会试的蛛丝马迹。
从前就有考过会试的举子因记忆绝佳,出了贡院后将会试考卷一字不漏复述了下来,那一年会试的考题一份卖价竟高达十几两。
别看价钱高昂,有得是人买。
有些落榜举子看到其中的商机后,便不再追求高中做官,入贡院后只顾背考题,三年一轮回,到头来竟比那些做了官的人还活得有滋有味。
盛言楚微微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将前些年的会试和今年的会试做了比较,顿了顿后,道:“皇上近几年尤为的喜欢考时务,我押殿试也是时务。”
应玉衡押得是策论,见两府解元各执一词,在场的举人犯难了。
有人会说,就不能两手抓?
没时间抓啊,距离殿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策论要写得内容太多太杂,有时候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将知识点收集完毕,而盛言楚提得时务比策论还要头疼。
谁能保证接下来不会有新鲜事发生?说不准殿试四月二十二当天皇上当场改题都有可能,时务论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飘忽不定。
筵席散后,应玉衡喊住盛言楚。
“盛贤弟。”
盛言楚应声而立,笑眯眯道:“应兄可是想问我将宝压在时务论上有何依据?”
有才之人都有点恃才傲物,应玉衡也不例外。
“时务论的确是近几年的新潮,这点我承认。”
应玉衡大步走过来,昂首道:“但贤弟是否忽略了一点?”
盛言楚歪歪头,示意应玉衡继续往下说。
应玉衡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年岁已然不小,太子也立了好几年,朝廷隐隐有传官家今年有意禅位给太子。”
盛言楚眨巴眨巴眼:“所以呢?”
“还所以?!”应玉衡轻哂一声,“盛贤弟今日怎么这般糊涂?若那流言是真,皇上必当在今年殿试上问起常州水患,借此挑一些八斗之才好留给未来的新帝啊。”
盛言楚窥着应玉衡认真的模样,暗道到了这一步他若是还跟应玉衡唱反调,应玉衡心里应该会不舒服,但应玉衡这个朋友盛言楚很喜欢,思忖片刻后,盛言楚不急不缓道:“应兄说得是没错,但……刚应兄问我是否忽略了什么,这句话我得还给应兄。”
应玉衡满头雾水:“?”
盛言楚身子往前倾,哑着嗓音低低道:“且不说咱们皇上愿不愿意放权给太子爷,就说新帝登基这事…连小孩都笑唱‘东宫有二子’,有四殿下在,太子爷能顺利地登上龙椅吗?”
应玉衡瞳孔骤然放大,无声地张大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盛言楚拍了拍应玉衡的肩膀,笑笑:“当然了,这只是我一人之言,至于殿试到底考什么,谁又猜得准呢?”
应玉衡猛地一拍脑袋,头皮发麻:“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小弟,若没你的提醒,我差点就误进了错巷啊!”
盛言楚扯扯嘴角,不再多说。
和应玉衡分开后,盛言楚便窝在家中休养,期间,赵蜀、裘和景等临朔郡举子来盛家拜访,聊起殿试时,盛言楚并没有藏私,将对江南举子说得话一并和赵蜀等人说了,结局不出他所料,依旧是一半人站时务,一半人站策论。
和举子们聚了几回后,盛言楚甚觉无趣,便以温书为由婉拒那些日日上门求吃酒起诗社的举子,没了外人的打扰,盛言楚终于可以进小公寓开始准备殿试。
三月后,京城开始回暖,就在城中百姓认为今年京城依旧没有花开满园的春天时,京郊大瑶山似是一夜春风拂过,山上那些不知名的花儿开得遍地都是。
阳春四月,京城上空像是笼了一层层甜香的糕糖,满山的六瓣仙人杏争相高挂枝头。
杏花一开,众书生祈盼多时的杏榜踏着晚春的步子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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